霞从天边跌落,缓缓黯淡,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暮色。
她没说一句话。
黎漴猜出他妈说这句话的用意——正常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说“还是不麻烦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他们一块出门吃饭。
他妈挺擅长说话,也挺擅长让不愿意干某件事的人去干某件事。
能让对方并不觉得强迫,事后想想,还甘之如饴。
他从小到大,见多了他妈这样指使人——他爸、他、娅娅。
奇妙的是,黎潼居然一点也不吃这套。
他忍不住看向黎潼。
夜幕渐沉,圆滚滚的太阳坠下天边水平线,留下拖拽洇过的一条红霞。
盛夏傍晚,蚊虫嗡嗡,蝉叫稀疏。
穿堂风时有时无。
黎潼披散着黑发,脸颊是锐利清冷的线条;与回收家电的师傅说话时,面部表情柔和,可一旦对上他们,她的神情就变得冷淡。
黎漴在这一瞬,蓦地,心中盈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被区别对待的不安酸涩。
他哼道:“让华姨煮点营养丰富的——”望她一眼,“你看起来都没吃过肉的样子。”
黎漴话说完的当下,没觉得不对。
须臾,他心脏一颤,想到她可能是真的没怎么吃过肉。
“不必。”
他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迎来黎潼冷淡生硬的拒绝。
她看着楚朱秀说出这句话,咬字清晰,非常明确:“我的口味,你恐怕不太了解。”
这一次,楚朱秀稳固柔软的情绪面具到底生了裂缝。
她紧紧盯着她,试探着,“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口味吗?”
黎潼想笑。
她心思飘忽,悄嗤一声,漠然想:上辈子她从没等到过楚朱秀询问她的饮食口味。
问的人,是黎家那个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华姨。
随后几年,但凡是楚朱秀负责办置的宴会,期间从未出现过她喜欢吃的食物。
真奇怪啊。
她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
楚朱秀愣怔,她看到咫尺之遥的女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直颤,眼眸深亮。她被她笑得有点慌张,伸手要碰她——指尖刚刚触及女孩裸露的肩头时,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怎么的,黎潼站定,她的指尖与她就此错过。
“妈,你真好。”
上辈子的黎潼很爱学着黎娅喊楚朱秀,甜腻腻地唤“妈妈”。
童稚柔美的叠音,最后一字,念时还要上扬一番。
许多成年人不会这样叫妈妈,黎潼喊她做“妈妈”,仿佛是为了满足记事起就从未出现在人生中、十分重要的那个家长。
她的人生里并不缺少父亲的角色。
林建刚打她,但他还算勉强承当起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父亲角色,有套破旧老房、挣点微薄的钱,供她上学——“父亲”这个角色,似乎天生就不被加以过多期待。
十岁以前,黎潼幻想过陈芳能够回来找她,带她逃离酗酒家暴的林建刚。
她一直没等来,后来不再抱有指望。
十九岁时,她在民警带领下,见到了楚朱秀。
眼中含泪的女人,有着极美的容貌与柔和的音色,她像是完美母亲的模板。
黎潼对她升起期待,指望着她能够爱她,指望着她成为她的妈妈。
人的一生,最可悲的事,是把指望放在别人身上。
黎潼吃过一次教训。
她对楚朱秀说:“你人挺好。”
“会是个好妈妈。”
楚朱秀茫然地睁大眼,她没有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错过触碰黎潼的那根指,忽的被一阵极凉的穿堂风掠过。
陡然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