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婧儿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了,然而最近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让她时不时陷入回忆。
明月如昼,夜凉如水。武婧儿坐在观月亭上观月,月亮饱满而明净,就像刚从澄澈的井水捞出的一样,高高地悬在空中,温柔而沉静地俯瞰着被夜色笼罩的大地。
就像温柔而公正的母亲那样,圆月默默注视着这世间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忙碌、受苦、奋斗。
此刻,武婧儿突然觉着她与这世界变得疏离起来,像过客一样,扬起一阵灰尘,或者荡起一圈涟漪,又匆匆离开。
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改变。
武婧儿不由得升起来一股挫败和无力来,她可能并没有拥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一切。
观月亭前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远方月光倾泻。她的路在什么方向,武婧儿不知道。
她年轻时,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走南闯北,无所畏惧,潜意识中地带着莽撞和冲劲,穿过高山、密林、海洋、风浪,沼泽,去寻求那改变历史的种子。
但越是在尘世中打滚,越是在宦海里起伏,越是往思想深处琢磨,武婧儿越感到无能无力。
丘神勣、索元礼、周兴和来俊臣这些酷吏,都是在武媚娘默许下才出现的。当然,武婧儿也默许了。
武媚娘总有一些她自己不能做,但迫切需要别人去做的事情。酷吏应运而生。
“你怎么还没睡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武婧儿耳边响起。
武婧儿猛然回过神来,就看到武媚娘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沿着石阶走上来。
观月亭下,一盏盏暖橙色的灯笼如同盛开在黑夜中的花。
“睡不着,就出来看看。”武婧儿笑着起身,请武媚娘坐下。
武媚娘回以笑容,坐下,将灯笼中的蜡烛取出来,放到石桌上。跃动的烛光照出武婧儿带着愁绪的面容。
“是不是在为未来而担忧?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武媚娘的语气十分笃定。
武婧儿道:“我知道。”
说完,她又解释了句:“不知道为何,最近闷闷不乐,老是想起过去的事情。”
与武婧儿相反的是,武媚娘最近则十分亢奋和激昂。
她从成为太后的那一天起,就将李唐宗室视为最大的仇敌。如今仇敌自己奉上了把柄,武媚娘恨不得将他们一一翦除,解除后患。
“我给你允几天假,明日一早就让云郎中送你回公主府,如何?”
武媚娘想起来,武婧儿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宫中,甚少回去,整日与公务为伍,不免烦闷不乐,不如回家休息几日再回来。
然而,武婧儿却拒绝了。“最近事情繁多。我忙,陛下更忙。还是过一段时间,等丘将军的消息传来,再说休假的事情。”
武媚娘笑道:“也罢。云郎中在禁中办公,明日我传他进来面圣,你们也好团聚一下。”
武婧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什么团聚不团聚的,不比那些小年轻了。”
武媚娘不以为然道:“大家都是人,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年龄大了之后,就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忍耐,并且习以为常。”
“云郎中做的不错,编纂农书有功。我想把他调入御史台,你觉得如何?”
武婧儿下意识地拒绝道:“他才干浅薄,处理日常政事还好,但做御史台的御史,怕是不妥。一来,他并非科举出身,对律令不通,恐不能胜任;二来,他心性淡泊,做个小官小吏,为神皇做些实事尚可,大事恐怕就指望不上了。”
酷吏们不是在刑部,就是在御史台,而且以御史台居多。武婧儿不想让云川和酷吏们有过多的接触,生怕他会遭受不测。
武媚娘叹了一声道:“他瞧着是乐意做实事的忠心人,即如此,便罢了。”
御史台是监察部门。她将大部分酷吏调入里面,又怕酷吏行事太过,见云川做事条理分明,且是亲信,准备调入中和一下。既然武婧儿拒绝,武媚娘也没强求。
“天色晚了,夜深露重,你早点回去,省得着凉。”武媚娘说罢就起身,武婧儿跟着起身。
借着明亮的月光,两人相携走下石阶。
脚踏在平缓的青石板路上,武媚娘突然冷不丁地问道:“你在为那些人而伤心吗?你心中是不是在怨我狠毒?”
武婧儿闻言,顿了下,看着武媚娘在月光下柔和的面庞,笑起来道:“既然两方不能共存,那我肯定选择让我们活下去。”
“对,你说的对。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纵观历代的政治斗争中,那些心慈手软犹疑不决的人迟早会死于非命。”武媚娘对武婧儿的觉悟和认知十分满意。
“昔年吴王夫差灭越,心慈手软饶恕越王勾践。但十多年后,勾践灭吴,擒获夫差。夫差向勾践乞活,勾践不允,最终身死国灭。”
“有善心是好,但不要对着你的对手发善心。”
武媚娘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她知道任命酷吏,难免会血流成河,但依然任命了。
因为她需要用这把刀对付那些桀骜不驯的人,对付那些根深蒂固的人,对付那些她不能出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