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前倾,以手指在桌上写下顺序二字,“这门学问宗旨,是这顺序二字别开生面,在礼仪规矩的秩序之外,又有一条大江大河,恩泽苍生我陈平安所学不深也不多,只说我知道之事,晓得之理,无错之话我现在便用老先生那晚与我所说内容,先与你说这顺序之说的开宗明义”
一五一十,陈平安将那晚老夫子坐而论道、提纲挈领的开篇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幸好陈平安记忆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没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间事皆有脉络,来龙去脉,不可跳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拣选自己想要的来讲道理,不然世间万事,永远说不清对错,不然就成了只有立场而无对错,好似世间人皆可怜,都可恨那还怎么真正讲理难不成各说各话,道理说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头说话大谬矣
第二篇,审大小。对错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将法家之善法,和术家之术算,这两把尺子,借来一用。
第三篇,定善恶。以礼仪规矩作为根本准绳,结合各地乡土风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过,扪心自问善与恶。
第四篇,知行合一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仅是这四篇内容,详细铺陈开来,陈平安就说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门顺序学问,是顶好的学问,可想要起而行之,处处合乎学问宗旨,何其难也”
“之前不知道为何文圣老先生要劝我喝酒,不知左右为何一剑劈掉雨师神像,讲也不讲道理,就又一剑铲平了蛟龙沟,更不知道为何钟魁身为君子,为何如此不像是一个书院君子。为何心相寺老和尚会说这个世界,亏欠着好人。为何老道人带着我看遍藕花福地,总是好人难得好报,恶人难获恶报。”
说到许多地方,陈平安想要将学问与处事,做到言行合一,可是经常会说着说着就开始自我否定,告诉桌对面那位聚精会神竖耳聆听的那位水神娘娘,他陈平安还是觉得自己琢磨而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关于涉及大是大非之外的复杂善恶、细微人心,远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陈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多时辰,光阴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缓缓流逝。
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肃立,微微弓着身子,如学生聆听夫子教诲,铭刻在心,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裴钱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趴在桌上,她脸颊贴着桌面,望着一口气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陈平安。
记忆中,除了跟曹晴朗,小巷外边的大街一战,什么种秋国师,大魔头丁婴,陈平安都是说打就打,打生打死都没个太多言语。
离开了藕花福地,在北晋边境线金璜府邸附近,一剑劈死了那头青色大水牛,在客栈二楼一句扪心自问,三拳就打死了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国公爷。
陈平安说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
其实小女孩裴钱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为何天大地大,对谁都讲理、和气的陈平安,独独对她那么不好、对她脾气最恶劣的陈平安,可她还是会觉得待在他身边,哪怕挨骂挨打,也觉得没什么委屈。会心安理得地觉得身边这个家伙,要她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多想,当然她还是会觉得很烦躁,很麻烦,只是这些情绪,比起当年她一个人在南苑国京城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复一年飘来荡去,总觉得哪天冻死了饿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
大概就是因为今晚这样,陈平安说着自己心中最认可的学问,他还是会说未必他说得就是最有道理,做得最对。
陈平安会看到世间种种别人好。
裴钱只愿意看到世间种种他人恶。
碧游府邸,那块匾额上的三个金字,光彩夺目,金光流溢。
府内众人水鬼惊骇且惊喜地发现,整座府邸处处是淡淡金色的光线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波光粼粼,月辉照耀之下,尤为皎洁。
许多戾气难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从阴沉河底,游往河面,然后沐浴在月色下,纷纷消散,如获解脱。
埋河畔的水神祠庙内,在外等待天明开门烧头香的善男信女们,喧哗大起,原来祠庙内隐隐约约,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形象,蓦然拔地而起,高达十数丈,俯瞰人间,那尊泥塑金身,金身二字,变得愈发名副其实,威严之外,神气凛然。
埋河深处,那头距离金丹境只差丝毫的大妖,隐匿在河底一处老巢,本该最为舒适惬意,这一刻竟是仿佛置身于油锅之中,煎熬万分,不得已,迅猛冲出老巢,它大声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疯狂往上游逃匿而去。每次想要上岸行凶,两侧河床好似牢笼,让它处处碰壁,逼得它只能在河水最深处乱撞,始终无法祸害两岸城镇百姓。
天微微亮。
碧游府大厅内,水神娘娘衣袖飘摇,浑身金色光彩流转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间,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