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潘妮在病床上又呆了一周半,终于恢复到可以出门的程度。在这段时间里,她给马库斯写了非常礼貌诚恳但不热情的回信,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向巡逻经过的沙威挥手打招呼,虽然马上就被女仆揪了回去一顿说教,并不妨碍她下次还敢。
等她真的获得出门许可后,虽然还有点虚弱,但艾潘妮还是跳上马车,赶往巴黎街寻找芳汀。她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无论是对芳汀本人的友情,还是对她女儿的愧疚,都催促着她必须去做点什么。
艾潘妮摸进芳汀租住的小楼,在昏暗的楼道里敲响小阁楼的破门,芳汀却拒绝开门:“请回吧,马德兰小姐,您不应该来这里。”
“这是什么话?!”艾潘妮觉得莫名其妙,她更加用力地敲门:“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想见您,请开门!”
门里没有回应,栗发姑娘的第六感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劲,语气里开始带上情绪:“无论如何见个面总可以吧?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过了很久,艾潘妮开始威胁要砸门,在她到处找重物的时候,门开了一条缝,门里发出隐隐约约得抽泣声。
栗发姑娘用力推开门挤进去,发现房间里已经没什么家具,只剩一张露出麦秸的烂椅子,芳汀蜷缩在地板上铺的一条褥子上,身边堆着一堆似乎是被子的破布,侧身背对着艾潘妮,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这都是怎么回事……”艾潘妮跳过地上的杂物,直接跪坐到褥子旁边的地板上:“您在干什么?是生病了吗?”
芳汀蜷缩成一团,抵抗着栗发姑娘的手,来回拉扯几轮后,在艾潘妮内心的不安快要将自己淹没时,终于掰开了芳汀的胳膊,一张苍白的脸暴露在她面前,嘴唇因为哭泣而张开,里边露出一个黑洞——两颗洁白漂亮的门牙不见了。
艾潘妮倒抽一口冷气,脸上难掩震惊的神色:“我的上帝啊!您……您的……您到底怎么了?!”
芳汀原本美丽的面容现在苍老又病态,她露出一个惨笑:“如您所见,我卖掉了门牙,全都卖掉了。”
“但这是为什么啊!?”
“我的珂赛特得了猩红热,需要一大笔医疗费。”芳汀的声音飘忽如一丝浮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绝望:“旅店老板还需要一百多法郎,用于我女儿的开支,如果没有她就得流落街头饿死,我……”
“您怎么不去找我呢?!”艾潘妮的声音都变调了,她心里清楚自己亲爹妈的恶毒程度,纯真的芳汀只会被德纳第两口子吸血至死。
芳汀摇摇头,碧蓝的眼睛里已经毫无光彩:“我、我去过市长官邸,但看门人拒绝让我进去,您家的女仆一直说您不见客。”
艾潘妮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我之前大病一场,一直昏迷在床上,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艾潘妮,艾潘妮,我没有埋怨您的意思。”芳汀按住艾潘妮不自觉挥舞起来的手,语调重新变得温柔:“您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我为有您的友谊深感荣幸……这是我的命,我不怨恨任何人。”
说到这里,芳汀犹疑地看了一眼艾潘妮,似乎把一些话咽了回去,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道:“不过无论如何,您真的不适合再跟我来往,会有损您的名誉,因为我……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卖了……”
艾潘妮这才发现,一条可以算得上漂亮的缎子长裙挂在对面墙的钉子上,跟屋子里穷困潦倒的样子截然不同,这大概就是芳汀出街的“工作服”。
栗发姑娘感到全身发冷,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欠的债做出补偿,就眼看着芳汀坠入深渊。她呆愣楞地看着面前光头、没牙的女人,一股激流猛烈地冲上自己的脑门——
阴差阳错的失误,亲生父母的恶行,年少无知时无意犯下的罪……统统化为沉重的罪恶感,像巨石般碾压着艾潘妮的心灵。
在那一瞬间,良心的谴责让她恨不得从未出生,甚至想要跪在地上祈求原谅,但那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命运把最珍贵的东西从她身边夺走,也无法抵偿这该死的债。
最珍贵的东西?
艾潘妮的手摸上了下巴处的丝绸帽带,柔软顺滑的织物在手中被捏得发皱,她最珍视这顶帽子,不仅因为它的美丽昂贵,还因为送给她的人,是生平最重要的人之一。
但是现在,面前的芳汀一无所有,头上没有头发,嘴里没有牙齿,原本就破旧的小扁帽也不知所踪。艾潘妮的负罪感重重地压迫着她的意志,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的话,她绝对不会饶恕自己。
于是艾潘妮低下头,抬手解开长长的丝绸帽带,把她最漂亮的红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双手抬起,戴到了芳汀没有头发的脑袋上。
“您这是做什么?”芳汀有点惊慌失措,伸手想把帽子摘下来:“这么好的东西,我会弄脏它的——”
“天这么冷,您在街上不能没有暖和的帽子。”艾潘妮按着芳汀的手,阻止她继续摘帽子:“再说了,您也……需要更引人瞩目的……行头,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