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 11 月中旬后,土伦的气温明显下降,雨水越来越频繁。艾潘妮逐渐领教了沙威口中“又湿又冷又猛烈的风”的威力,虽然按弗勒尔太太的说法,这只能算是个前奏而已——但已经足够吹得她脑壳痛了。鉴于随身携带的衣服大多是秋季轻薄款,艾潘妮不得不在入冬前又添置了些厚外套,按那神奇卡牌上指针前进的速度,她大概得呆到 12 月中才能离开。
每每想到会回去这个事实,艾潘妮都会感到无比复杂的情绪。她思念那个饱经沧桑的老督察,几乎每个旖旎的梦里,她都会沉湎于宽阔、温暖的坚实怀抱,仿佛能摸到那些永远都捋不顺的粗糙髯须。
然而当雨水将白昼染上淡淡的雾气,花之美味,或者叫花记美食店(Le Délice de Fleur)的门铃响起,高大的黑发青年裹着咸涩的海风冲进店里时,年轻方脸上展露的笑容会马上和记忆中的形象重叠,令她心中同时泛起欣喜和酸涩,不知应该如何自处。
她不是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不同的感觉:她嫁的那个沙威,跟她从小认识的督察先生虽是同一人,但某些地方已经不完全一样了。
但是现在这个20 岁的沙威,尚未变得那么忧郁内敛,也并不太会控制情绪,对她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也许他在岗位上会对囚犯冷酷凶狠,可只要走出监狱大门,艾潘妮所能见到的,就是一个虽不善言辞,但充满希望和热情的年轻人。
可是,她总会离开,并且这一天不会太远……到那时,年轻的沙威会怎么想,他能接受现实吗?
【亲爱的,至少请别伤害他。】
老妇人的话语不时地在脑海中响起,她肯定也不想让未来自己最重要的人受伤,但是只要注视着那双灰眼睛,艾潘妮就死活说不出冷淡的话语,摆不出拒绝的姿态,最多也就是委婉地找借口推掉了沙威接下来的约会邀请——不要更进一步了,为了将来分别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艾潘妮心里百转千回、思虑重重,可年轻的副典狱长却一脑门子莫名其妙,他觉得对方的态度依然亲切热情,但却很奇怪地再也没答应过他的邀请。某个远在巴黎的幽灵的威胁仍在头顶飘荡,这种不远不近的感觉让他心里憋得慌,一改以往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作风,几乎得个空闲就想往城里跑。
11 月初的万圣节过完后,甜品店的业务量从高峰回归正常,月中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出门买甜点的人就更少了。沙威穿着厚密的羊毛毡披风,雨水顺着肩膀往下流淌,随后被海风斜着吹出,落在店门口的地板砖上。他侧身站在大门玻璃窗的视野死角处,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没将之推开。
因为他透过玻璃就可以看到,店里站着一位穿大衣的绅士,正夹着手杖,靠在柜台上跟艾潘妮说着什么。那人背对大门,沙威看不见他的脸,但却能越过他的肩膀和黑发,隐约看见栗发女人的笑脸。她似乎被对方的话语逗乐,笑得十分灿烂,并且不时地低头看着柜台,也不知道是羞涩还是在努力让自己矜持些。
那人是谁?是那位巴黎的督察吗?她是不是因此才不再愿意接受我的邀请?
沙威就这么站在店外,风和雨在身后呼啸,大门玻璃内部凝结着雾气,让本来就看不太清楚的艾潘妮的面孔,变得愈发模糊。他的腿脚像是冻结在地上一样,怎么都无法挪动半步,斗篷吸收了雨水后变得沉重,又湿又冷地压在肩上。
她是否……更喜欢那个人一些?她爱他吗?那我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高大的青年感觉胸膛里的心越来越沉,脑子里两个念头正在疯狂对战:赶紧转身离去?还是马上进去问清楚?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两三分钟,后者取得了胜利,驱动宽大的手掌用力握着门把手,推开了甜点店的大门。
柜台前的欢声笑语刺进沙威的耳朵,穿大衣的绅士仅仅回了一下头,宽阔额头下蓝色的眼睛从他身上匆匆掠过,再次转向柜台后的栗发女人:“那么,就不打扰您工作了,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艾潘妮又笑了一下,将打包好的礼盒推向大衣绅士,礼貌地点点头:“您也一样,先生。”
“啊,还有一件事,我的女士。”
对方戴上做工考究的丝绸礼帽,掏出铅笔在礼品卡上写了点什么后,将盒子推回给了她:“这份礼物是送给这店里美丽的女士的,如果她愿意赏光明天晚上黎塞留餐厅吃顿饭,就再好不过了。”
沙威踱着步,从店门走到柜台旁不过数米的距离,他却觉得好像走了十年,浑身上下充满了夺路而逃的念头,可躯体却拒绝作出反应,甚至不敢抬眼看向艾潘妮的脸。
“先生,感谢您的好意,我受宠若惊。”
艾潘妮明亮但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语调却没有娇羞和激动,显得十分平静:“只可惜我这几天都有工作,无法接受您的邀请,所以只能心领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但没关系。”穿大衣的绅士微微鞠了个躬,拄着手杖走到门边,回过头来补充道:“在我回去以前,您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等着您的消息。”
门关上了,甜品店里恢复了寂静。艾潘妮叹了口气,把礼物盒子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