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六十岁了,可经不起这番折腾,狼狈地从别人腋下钻出来,幸得背后伸来一只援手,将他扶稳了。
韦嗣立扭头,看见密密麻麻人潮中也挤了一个胖胖人头,此人圆脸细眼,逢人便笑,模样极为面善。
他瞧了一会儿,发现是个熟人。
胖胖的官员名叫沈纳言,在工部任员外郎,因同为进士出身,故还算得上是同门。
韦嗣立只知他为人老实忠厚,性子温吞木讷,不大爱与人应酬,在官场中似乎颇受同僚排挤。
沈纳言这厢已经挤了过来,拉起他就往外跑,等两人出了坊,确定再无流民追来,这才止步,双双气喘不已。
沈纳言抬袖揾汗,叉手赔罪道:“韦相受惊了,也不知伤到没有。”
韦嗣立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还得多谢沈员外,否则我这老骨头,今日就要折在这儿。”
沈纳言嘿嘿一笑,脸上的褶子明显又多了两条。
他搓着手,好几次吞吞吐吐,没忍住,终于问道:“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竟来了这么多人,听口音,似乎都是洛阳那一带的。”
韦嗣立没什么隐瞒,束好头发,如实说了。
沈纳言听完,先是垂头,继而又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韦嗣立不免就要问了:“沈员外也听说了?”
“确有耳闻,这事在我们六部早传开了。安乐公主建寺要拆民房,下令逐出坊内的百姓,毕竟也不是头一遭了。”沈纳言叹一口气。
韦嗣立捋须长叹:“没想到,圣人复位,得益的竟然会是安乐公主。”
圣人李显,高宗第七子,稀里糊涂即位,又稀里糊涂被则天女皇废黜,在房陵幽禁了十余年,受的罪没让他成长为可以独当大任的天子,却使得他愈发懦弱,沉迷于富贵安乐。
李显与韦后多年共苦,情谊深厚,他爱着这个女人,也习惯了依赖这个女人,还未回京之前,便曾许诺于她,来日若能重登帝位,必以皇后之位许之,令她陪伴左右,公开参政,享受父亲高宗与母亲则天女皇同样并尊的地位。
是故李显复位伊始,韦后垂帘听政,临朝称制,安乐公主从此青云直上,权倾天下。
沈纳言只恨自己身在工部,无法如御史那般犯颜直谏,想了想,道:“韦相面见圣人,上奏疏谏,如何?”
韦嗣立只是叹气,摇了摇头说:“御史弹劾公主的奏疏都快把紫宸殿给填平了,你看圣人对此有何反应?”
沈纳言便不说话了。
安乐公主口含天宪,她要做的事,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多少年来,连圣人也没反对过。
他们这群臣子除了上书惹得圣人不快,贬官流放以外,再无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安乐公主得宠如此,愈发恃势骄横。
然而韦嗣立少举进士,圣历年间代兄释褐,长安年间即官拜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在武周一朝颇得器重。曾经他心怀报国之志,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横行时,敢于挺身而出,犯颜直谏。但到今日,他老了,也倦了,不愿与朝中那群斜封官[1]表里为奸,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群蝇营狗苟闹去了。
韦嗣立悲从中来,指天怒骂:“安乐公主想做,且让她做去吧,天大的篓子捅下来,自有圣人为她兜着。咱们做臣子,需得为民请命,我去京兆府[2]走一趟,看能不能给流民置办一处落脚的宅院,洛阳的官吏不管,我得管呐。”
他说完,理了理仪容,又欲扶正幞头,一抬手,却摸了个空,苦笑一声,迈着颤巍的步伐走了。
沈纳言叉手一揖,目送他一步一步走远,直至那道紫服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他心里的巨石却并没有落地,反而压得他愈发喘不过气来。
一边是皇权,一边是百姓。
偏向百姓,则是挑衅帝王权威,偏向皇权,又会使得无辜百姓受苦受累。
天子无谋,臣子难为。
他任职工部,身处漩涡之中,未来,又该如何自保呢?
天色已经不早,街角突然响起报时的鼓声,沈纳言猛然惊醒,想起早上出门时,与夫人说过午时回府用膳,拍拍额头,赶紧匆匆离去。
府内中堂,夫人和女儿正坐着胡床翘首以盼,见他走近,笑着迎了上来。
“阿郎回来了。”
“阿耶,阿耶。”
女儿雁书十三岁,正值豆蔻的年纪,生得纤细轻盈,娇憨可爱,不仅书读得好,一手小楷也练得相当漂亮。
“阿耶怎么才回,饭菜都要凉了。”
沈纳言无奈苦笑一声。
窦夫人替他宽衣,亲自打了盆热水过来,拧干帕子给他擦脸:“脸色那么差,朝中又有人给你使绊子了?”
沈纳言默了一瞬,笑说:“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