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衣裳楚楚。父曰:子行役,夙夜无已。
三星在隅,陟彼岵兮。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要说崇应彪最熟悉的情感,那当属“恨”之一字;其次,则为“厌”。
这两种情感自他记事起就与他相生相伴,一日也未曾远离过——
他恨父亲的冷漠,那冰冷的眼神毁了他母亲,又迫使他步步后退。崇应彪与崇侯虎之间虽为父子,却更胜君臣。
他也恨几个兄弟的恃强凌弱。不过还好,崇应彪五岁之后长得就很快了,习武更是颇有天赋。自开蒙后,他进入武场,打架就成了他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只可惜,尽管他弓马娴熟,崇侯虎依然看不见他。崇应彪永远记得父亲轻飘飘的眼神从他脸上一扫而过,点点头,评价一句,“还算勤勉。”
北地的冬日苦寒,崇应彪御着一匹黑马,在天地间疾驰。远处的阴云压下来,荒原上白茫茫一片。
他从马匹肩颈处的侧袋里抽出一支鸣镝,拉满弓弦,向着天地的交合处放出一箭。鸣镝被冷气裹挟着,发出悠长的“呜呜”声。最后,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
崇应彪并不想射什么,只是随手放出一支空箭,任其飞向远方。
实在是太厌倦了,不管他的马跑得有多快,周身的景色也无所变化。崇应彪望着天际处,扔了手上的弓,扔了侧袋里的箭,甚至连肩上的大氅都一并丢弃。
朔风卷雪,擦过他稚嫩的脸颊。冷冽的气息灌进喉咙里,像铜臭的腥气。
他一勒手上的缰绳,翻身下马,自顾自地往前跑去——把一切都抛在身后。未及十岁的孩子在深至膝盖的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向前,直到双腿没了知觉,他才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崇应彪躺在雪里,心中仍觉得厌倦。四周空荡荡的,没什么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阵嘶吼。男孩转过头去,和一头狼看了个对眼——
灰狼皱着鼻翼,淌着涎水的口中喷出团团白雾,黄色的眼睛里闪着凶光。灰色的狼毫尖端覆着一层白,不是雪,而是已至暮年。
看来,是头被狼群抛弃的老狼。
崇应彪缓缓地坐起身来,将手探向腰后去够那把雕了狼首的短刃。他这时候才感觉到指尖冻得生疼,男孩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能感受到冰冷的气息流转在他的胸中。
生死之间,崇应彪竟觉出一丝兴奋来。他弓着腰,和狼慢慢地周旋着。
大约是饿狠了,狼先耐不住性子朝他扑过来。他一侧身避开狼的利爪,反手揪住狼毛。混战间,狼爪抓伤了他的肩膀,他一手卡着狼的喉咙,另一只手则一刀捅入狼腹之中。
滚烫的鲜血喷了崇应彪满身满脸,顺着男孩的下颌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他跪在狼的尸体边,愣了好久。
崇应彪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颊,面上的黏腻让他略有些不悦。可鲜血的温度却像是唤醒了他——
灼热而艳烈,带着生命的气息。
他拂开那些被血液黏在脸上的碎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被鲜血浸透的黑衣少年在苍茫的雪原之上,孑然而立,却如宝石一般锐利而耀眼。
他顺着来时的路寻回了肩盖白雪的马匹,利索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午后,崇应彪带着满脸干涸的血迹回到城中。在众人惊异乃至于恐惧的目光中,走出马棚。
还未到寝殿,就听宫人说北伯侯传召三公子。
那一瞬间,崇应彪心里生出了一种新的情绪:懊恼。
这似乎是父亲第一次主动召见他。
早知道就把那头狼带回来了,再不济也把狼皮剥了带回来,还可以献给他父王。可他又转念一想:那狼年纪大了,狼毫出色不好看。不如等下一次,自己再打一头更大更漂亮的进献也不迟。
崇应彪黯然的眸子亮起来。大殿的台阶很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让十岁的孩子无限遐想——
父亲是否看见了他的努力,准备夸奖他?这一次,他是不是有机会能和父亲分享一下他今日猎狼的经历?哦,他又长高了一点,应该还可以给父亲看看他短了一截的衣袖。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甚至轻轻跳了一下。飘逸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一寸日光穿透阴云,似有春日的气息。
可崇侯虎和往日一样,只是随意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儿子还活着就移开了目光——他不问儿子的披风去了哪里,更没有问他满身的血迹。
“四大伯侯及诸侯遣子入朝歌为质,北崇就你去吧。”
这时候,他心口处又升腾起一股情绪:失望。但很快,就被滔天的恨意淹没了——甚至快得他都来不及察觉。
崇应彪的目光闪了闪,很快垂下了眼帘。方才跪得笔直的腰背慢慢地弯了下去,他伏在地上,平静地说道:“儿谨遵父命。”
出了大殿,他一点点走回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