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过去,他不知道以什么面目面对父母,既怕爹娘看出他变了,又唯恐光阴荏苒,唯独他没变。
奚平已经落在了转生木里,没敢第一时间走出去,只偷偷探出视线。
侯府还不知道奚悦出事,只当他天机阁有公干,见支将军离开,便又从兵荒马乱的紧张中松弛下来,恢复常态。
奚平花了半宿布置的花园里,侯爷在练五禽戏,崔夫人占了花园一角,借着夕阳,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东西。她上了年纪,手抖,眼神也不那么好了,戴了副花镜,不再描细致的工笔。
画上用大团写意的颜色涂了园里的花草,没侯爷——侯爷年老色衰爱也弛,已经被崔夫人从“美景”之列移除了,甚至嫌糟老头子没眼力劲儿,净挡她视线,侯爷一套五禽戏没走完,被夫人撵着换了好几个地方。
“谁好看,就你那大儿子?”侯爷在小辈面前沉默端肃,对着夫人却不敢反抗,磨磨蹭蹭地挪,还不满意地小声嘀咕,“分明中人,不过有几分像我而已。那小子来来去去招呼都不打,越来越不像话……哦,对,叫人一会儿去天机阁送一盒子灵石过去,小悦可别又一去好几天,庞总督也忒会使唤老实人了。”
崔夫人应了一声,嘱咐家人去,又说道:“上进是好事,哪个都像你一样,成天就会混日子?这辈子跟你算是上了当了——起开,你又挡我桂花。”
“那你跟我那会儿,我也没说要文成武就啊……”
奚平感觉到隐骨的凝滞,仿佛在告诉他:此间已无你,何必搅平镜?
就在这时,他看见崔夫人在画纸上勾了几笔,绚烂的百花丛中多出个人,却是个抱着球的小孩子,头上顶着朵花,在花园里忘乎所以地撒欢。
在这园中撒过欢的小孩,只有一个……
奚平盯着那画半晌,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可能是面具戴久了,光着脸不习惯,居然在纠结回家用哪张面孔。
哪张盖的还不都是当年那撒尿和泥的倒霉孩子。
奚平再不犹豫,一脚迈进院中,毫不遮掩自己的动静,将满园的蜂蝶鸟雀都惊跑了。
他看见侯爷肉眼可见地缩回拖在地上的脚丫子,姿态“平地而起”地板正起来,忍不住笑了,虚虚地伸手在崔夫人花镜前一挡:“仙女姐姐,猜我是谁啊?”
崔夫人吓了一跳,画笔都掉了,脱口道:“啊哟,小宝,你这坏……”
她说了一半,还以为自己又像之前一样,口误叫错人,习以为常地截住了自己话音,凝滞片刻,才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回过头去。
“不对。”奚平打了个指响,画中的小孩便应声动了起来,灵光一闪从画面上飞了出去,落地变成了个活灵活现的小男孩。
小男孩回头朝一本正经的侯爷做了个鬼脸,蒸汽驴一样“嗷呜”乱叫地奔将出去,一头撞在奚平身上,化作碎光顺着他手臂凝到指尖,变成了一把折扇。奚平将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不害臊的大字往脸前一摆,笑道:“我是画中仙。”
金平城里,庞戬不等人通报,就大步闯进了开明司总署:“白令呢?你上哪冒充纸钱去了,快快快出来,现在什么情况?周桓丢一整天了,广韵宫怎么办?朝臣那边怎么说?张氏发不发丧?皇帝谁替班……天爷了,别告诉我是你家那糟心魔头,不然老子这就向支将军请辞去!”
白令统领全国开明修士,周楹不在,他凡事都得自己拿主意,也在焦头烂额,听见动静刚迎出来,便听有人答道:“庞总督不必,我不接手金平政务。”
白令整个人一僵,蓦地扭过头去,见开明司门口不知何时飘来一阵水雾,显影一样,缓缓凝出一个人……虽然阔别不过几天,却好像已经半辈子没见过了。
庞戬从没见过这种神通,本能地扣住符咒枪,直到看清来人:“周楹?你这是什么神通……你从哪冒出来的?”
白令晃了一下,忙一低头掩住表情:“主上。”
“国内政务可由天机阁和开明司共理,一切遵旧制,有不知如何处置的,可以直接致信玄隐山,我要去趟北历。”
他的语气还是熟悉的语气,可半魔对人情绪起伏极其敏感,白令一照面,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与过去不同。
但有外人在,白令将心口淤塞强行按下:“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不必,”周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芥子递给白令,“开明陆吾灵印都在里面,这次我自己过去。”
白令如遭雷击,竟再顾不上庞戬,脸上陡然没了血色。
就这说话的片刻工夫,开明司里雪片一样庞杂的事务已经等不得人了。
“白先生,沽州灵石库存告急!”
“渝州边境铭文破损,有大批西楚邪祟想越境,天机阁那边现在没有筑基能补铭文……”
“长蛟司派人来问国内能不能通车,客运还好说,时令货运恐怕等不了。”
“洪讯!”
“工部……”
“白先生……”
白令耳边“嗡嗡”的,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逃入人间的半魔孤儿,除了周楹,无枝可落。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被红尘卷得这样深了呢?
“开明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