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
荀彧在中堂查阅曹操派人送来的奏书,忽然有门吏过来禀报:东苑学舍刘博士让门人送来一车经史子集的手抄本。
荀彧放下手中诸事,吩咐门吏立即将来人请进中堂。
东苑学舍并非太学,在许都一众私学中却颇有声名。这间学舍由经学巨擘刘博士开办,刘博士本人擅长儒道,名望出众,又是宗室,因此,即便是执掌许都实际权柄的曹操,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刘博士本人并非汲汲钻营之人,却也非只知圣贤书,不通人际的腐儒。他感念曹操逢迎天子的举动与对天子不似作假的尊敬,投桃报李,时常让人来送经史子集的手抄本。
其中不乏珍贵的孤籍誊本,这对于刚刚迁都许县,百废待兴的朝廷而言,不啻于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所以,当来人被带入中堂,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学子,没有丝毫德望,荀彧还是起身相迎,以示重视。
两边见过礼,那位学子见到传说中的荀君,有些紧张地斟酌措辞,文雅而正式地说明来意:
“尚书台乃是居中执文、上通下达之所,时常需要省文阅典。学生奉刘博士之命,带了本月新誊的经史子集前来……这些誊本均由刘博士亲自查检,并无错漏,还请荀君省阅。”
这不是刘博士第一回赠书,因此双方省了一些步骤,直接进入验收环节。
目前的荀彧还未官至尚书令,只在迁都之际入了尚书台,拜司空曹尚书,加封侍中。但因为曹操以司空之位,居最高话事人之实,荀彧如今虽未有尚书令之名,却早有入主尚书台之实。衙中诸事,皆由他一手总揽。
学子们大多听过这位年轻尚书的丰功伟绩,佩服他的能力与临危不惧的胆气,更为他的君子之风而心折。
这位送书的学子也不例外。他在荀彧翻阅誊本的时候,安静地站在一边,神色间难掩激动。
他特意将自己誊写的几本放在上首。荀彧粗略地翻看完毕,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将那几卷交给身后的从官。
这便是通过的意思。学子暗觉高兴,还没等这份高兴传达到脸上,他突然看到荀彧翻开下一个竹简,如玉枝般骨节分明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因为专注地观察着荀彧的一举一动,学子很快发现这个微小的细节。他还察觉到荀彧那双如云般悠远的乌眸好似睁大了几分,极快地划过一些让他看不懂的东西。
不似前几卷那般快速审阅,荀彧这次看得极慢,好似逐字逐句地,将每一个字的边缘都看得清清楚楚。
学子心中不免一个咯噔:该不会是谁抄错了……出了大篓子吧?
尽管想到这些誊本都被刘博士检查过,应该不会出现问题,可荀彧的神行显示出少许异样,让学子不得不多想。
他不敢出声,安静地等荀彧看完一整卷,这才小声而担心地询问:“荀君……可是这一份有什么问题?”
荀彧见到学子的神态,温声安抚道:“并未。处士无需担心。”
虽然得到了荀彧的回复,但考虑到对方平素的宽仁和善,学子不敢全信。他咬咬牙,抬头认真地注视荀彧:“荀君但说无妨。”
学子已说到这个份上,荀彧不好再坚持。他摊开手中的竹简,给学子看上面的内容。
“此书是何人所誊?”
学子只扫了一眼,便看出这是祢衡的字迹。
虽然风格与以前似乎略有不同,但他与祢衡一起誊书多年,怎么会忍不住对方的字形?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祢衡一通。
平日里嘴欠不饶人,到处惹事也就算了,怎么连这么重要的誊书都能抄错?
不对,如果只是一两处失误,荀君不至于露出那样的神态,难道祢衡这厮还在誊本里骂人?
越是脑补,学子心中的怒火值越是高涨,几乎可以笃定祢衡在誊本里作妖。
这也很符合祢衡一贯以来的臭脾气,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刘博士的检查,但他一向爱耍小聪明,说不定写了藏头诗……
再怎么生气,学子也不能不回答荀彧的问题。
他强压住怒火,向荀彧回道:“抱歉,荀君,这是祢衡所作,他那人一向……”
学子还没说出数落的话,就见荀彧温和的眼中掠过一丝讶然:
“竟是祢正平。”
学子的头埋得更低:“确实是他。整个学舍中,就只有他会如此行事。”
荀彧闻言一愣,抬头看向学子。
片刻,他郑重道:“未知处士有何误解。”
学子亦是一愣。
荀彧接着道:“祢处士此字,写得极好。”
学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试图在荀彧面上寻找宽慰的意味,却发现他的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认真,并非为了给他台阶,而作出的夸奖。
他又看向那一卷誊书,入目的还是祢衡往日的字,虽然意境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可字形还是原来的字形,张扬而潦草。
若论字形,这一手字并不算丑,尚可入目,但也绝对称不上“极好”。
等到省阅完毕,学子晕晕乎乎地离开尚书台,脑中还在回放荀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