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阿幸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的城池她从未去过, 但是一草一木都熟悉。
梦里大多数的人面目模糊,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些朦胧似乎是可以散去的, 但阿幸看烦了看腻了,不感兴趣,不再试图看清别人真实的模样。
人们来来往往奔波忙碌, 而她就像个局外人, 冷眼旁观这浮生一梦的悲欢离合。
说是旁观, 她的眼睛好像也不是那么好用。
悬在天顶的烈日对万物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依靠,对她而言却是一种酷刑。
她讨厌阳光, 讨厌明亮, 也不喜欢那些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灿烂明艳。
她时常闭着眼睛, 眼不见为净。
那个城池很大很美, 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也非常多, 她似乎不是个小农女,而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矗立在权力风暴的中心人物。
她有很多钱, 无论做什么都有侍女侍奉。
住着的大宅子一天一换, 日日珍馐美馔,但她还是不开心。
她有时候像一团泥, 无论糊在什么地方谁来糊都糊不住,她就喜欢如一潭死水就这么静止着发臭,最好谁也不要来打扰她。
有时候她又像一团恶火,一团想要烧尽一切, 掠夺一切的熊熊烈火。她不知这是在报复别人, 还是在惩罚自己。
浑浑噩噩不分善恶, 只以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行事。
阿幸觉得梦里的自己行为方式很陌生, 她是绝然不会这样暴躁又凶残的,因为阿娘教导她,即便再穷也不可与人为恶。
“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她也曾经偷偷听书院里的先生说过其涵义。
她发现梦里的自己是个成年女人,爱笑,只是爱笑。
偶尔会有一些新鲜的气味进入她的嗅觉,或许是花香,或许是某个人的气味。
在所有模糊的景象里,唯有一个人的轮廓和气味是清晰的,是唯一能搅乱她浑浊心灵的。
那个人也是个女人,一个面容上总是带着嫌恶,眼里总是愁绪的女人。
梦里为数不多的睁开眼睛、凝视的画面里,她的目光总是追随在这个女子的身上。
阿幸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那人的五官相较于别人清晰,但依旧隔着一层强加的朦胧。
但她明白,这个人是最要紧的宝贝,一见到这个人她便心晃神摇,愿意拱手献上一切。
是她不惜用一生求来的答案。
而那个答案,又是什么呢?
像是在湖底窥探一切,阿幸与这场梦境始终隔着无可奈何的距离。
浓烟四起、喊杀声……
笑容、眼泪……
就在阿幸要记起那个要紧人的名字和模样时,心口一痛,像被什么尖锐的物件刺穿了,惊痛让她猝然醒转。
“怎么啦!”睡在一旁的阿娘刚刚才睡着,被女儿这么一挺身直接折腾醒了。
阿幸捂着心口正中的位置,说不出话。
阿娘将刚刚熄灭的小油灯又点上,昏暗的光线照亮了土坯墙、破旧的床榻、案几,以及阿幸脸庞上发亮的汗水。
“哎哟,又做噩梦,又难受了啊?”阿娘帮她擦掉汗水,“怎么回事哦,年纪小小,毛病不少。”
阿娘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帮她揉揉心口发痛的地方。
阿幸闻到娘亲身上海水的咸味和去不掉的腥臭,待脸上的惨白下去了一些之后,便问了句:“你今天又去码头搬鱼了?”
阿娘被噎了一下。
熬到深夜才上床就是等女儿先睡了,不想让女儿发现自己去干苦力了,明儿个等她醒来之前就起床,这便不会被发现。
没想到这女儿,一如既往的敏锐。
阿娘假装生气道:“别人都是老子管小子,你倒好,管起你老娘来了。别问这么多,赶紧睡觉,明日你不是还要去书院么?”
不知道是因为阿娘揉过真的舒服了点,还是被阿娘不遵守约定给气着了,阿幸这会儿心口没那么难受,重新躺了下来:
“明天不去了。”
“怎么了呢?”
“上次被人浇了一头墨水。”
“啊?”阿娘吓坏了,“为什么啊?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其实被人浇墨水也正常。
毕竟她不是书院的学生,每次都是扒墙根偷听。
坐在屋子里的学生正儿八经交了银子来听课,看不惯她这无耻之徒无可厚非。
只不过那天她正好穿了一身新衣衫,是阿娘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攒下的布,为她缝出来的新衣。从天而降墨水兜头一浇,都没看清泼她的人是谁。
头发洗了半天还一股又苦又臭的墨水味不说,阿娘的心意也全给毁了,阿幸独自难过了好一阵子。
如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不想让阿娘惦记,阿幸便随意说了句:
“书院也没什么好的,书院里的先生我可太了解了,全都是沽名钓誉之徒,教得乱七八糟而不自知。我看那些傻孩子们听两年了都没发现不对劲,学得挺起劲。咱们没有浪费银子是明智之举。阿娘,我好了,不难受了,赶紧睡觉吧。”
阿幸背对着她阿娘,用拳头顶在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