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有恃无恐,是不是早在来延福宫前,就命人去皇城司寻卫玠了?”
“没用的,皇权动荡之际,你身为王世子,在禁宫之中擅调禁卫,便是谋反之罪,便是死罪。”
“谁说朕什么都没有了,朕还有旭儿!”
“你死了,这个江山,就是朕的旭儿的!是朕最宠爱的儿子的!”
程昶面无表情地看着昭元帝。
近黄昏时分,日光格外刺目,漫天华彩透过窗纸,披在程昶的双肩,随后一束一束洒落大殿中光可鉴人的柿蒂纹上。
他虽是逆光站着的,可他的眸色却格外坦荡。
坦荡得似乎一切魑魅魍魉到了他跟前都该消弭无形。
昭元帝也看着程昶,一瞬间像是被这目光所摄,不知怎么,他忽地觉出一丝紧迫之感,仿佛再不动手一切就为时已晚。
他再不迟疑,疾步上前,捡起地上的匕首,举匕便向自己的胸膛刺去。
他到底是一个老朽之人,动作再快,怎么可能快得过风华正当年的程昶。
程昶也在这一刻反应过来。
他一把握住昭元帝的手腕,狠狠往外一搡,巨大的力道震落了昭元帝手里的匕首,匕首哐当一声,再次落在地上,顺着光滑的地砖滑出很远。
外间守着的禁卫似乎听到大殿内的动静,往殿门靠近了些,但谁也没有推门入殿。
程昶看着昭元帝,忽然,露出一个清淡的,讽刺的笑容。
他转身,再度朝殿门走去。
伸手抚上门闩时,他闭了闭眼。
其实他也不确定目下在殿外的究竟是谁。
诚如昭元帝所说,无论殿外守着的禁卫是殿前司还是皇城司,他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今日也在赌。
赌这世上,有人与他一样,在历经坎坷与生死后,心中仍留存着是非,笃信着公正。
他在赌所谓的诚直,以及人们对人间善恶的敬畏。
程昶拨开门闩,把殿门推开。
黄昏之光倏忽而至,璀璨流转的霞色一下奔涌进大殿之内。
门外站着的禁卫不是卫玠也不是宣稚,而是程烨,以及他辖下的翊卫司。
程烨拱手朝昭元帝与程昶拜道:“陛下、世子殿下。”
昭元帝惶然地退了两步:“怎么、怎么是你?”
田泽掌权后,殿前司下头纵然有几支禁卫倒戈,但宣稚的部下到底还是听命于他这个皇帝的。
有宣稚在,其他禁卫岂敢违逆皇命行事?
除非,除非……是他那个算漏了的,最为心疼的,一直想扶其为帝的儿子。
程烨拱手道:“太子殿下听闻陛下辗转传世子殿下来移清宫叙话,十分自责,以为是自己身为人子,未能时时在陛下跟前尽孝所至,遂命末将前来移清宫,待陛下与世子殿下叙完话后,将陛下请回绥宫,太子殿下长此以往,必然晨昏定省,小心侍奉,还请陛下……莫要固执行事了。”
固执行事?
什么叫固执行事?
他帮他铲除祸患,他竟然觉得他在固执行事?!
昭元帝一瞬间怒火中烧,他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虽仍是勉力站着,却如同一片飘落凋敝的叶,已无力自持了。
程昶于是对程烨道:“烦请小郡王稍等,陛下尚还有几句话要对本王说。”
程烨颔首,带着翊卫司的禁卫后退数步。
程昶走到昭元帝身边,淡淡道:“你不是说,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程旭吗?”
“陛下耳清目明,程旭近来写给忠勇侯府的私函,陛下想必看过一二,不知陛下注意到没有,程旭在私函上的署名,从来只用望安二字。”
“不止如此,礼部那边,有人有意无意试探程旭对年号的口风,听说太子殿下也意属用望安来做登极之后的年号。”
“陛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望安这两个字,是老忠勇侯为程旭赠的字。”
“在你决定不予追查陵王通敌的过错后,程旭的这条命,就不再是你给的了,而是云舒广与塞北的万千将士给的。”
“所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程旭,他自始至终,都是田望安。”
昭元帝听了这话,终于跌坐在地,眼眶涌上浑浊的,可悲的泪水。
程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续道:“陛下或许眼下会觉得自己这一生偏宠错付,早知如此,应当好好待陵王才是。”
“陵王临死前,的确让我给陛下带句话。”
昭元帝隔着浑浊的泪眼望向程昶:“什……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悔。”
“唯一后悔的,就是做了你的儿子。”
昭元帝愣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苍老的悲鸣。
那声音仿佛是在喉管里反复嗟磨滚落出来的,苍凉而破碎,带着一丝常人难以体会的绝望。
可这声音落到程昶心里,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昭元帝,最后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因为你的心中,没有敬畏了。”
程昶说完这话,不再逗留,拂袖转身,朝大殿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