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是如何得知这些真相的,也不知道他究竟一个人承受了多久,但在那一刻,他似乎是真的解脱了。
那夜过后,汪晓竹从一名计算机工程博士,变成了联盟附属医院精神科的病人。
无论冷静还是疯狂,她说出的话都不再可信,她的梦想被当作臆想,她口中的真实被视为抽象。她被彻底剥夺了说出真相的权利。
从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只经历了三个月。
她不知道联盟会用什么理由来编排她入院的原因,方舟计划组的人都被蒙在鼓里,满心以为最终一定可以登上星舰,作为人类的先驱去寻找新的家园。
然而每一个人类都无法幸免地会被诺亚抛弃。
汪晓竹在精神病院里待了好些年,她曾想过无数种办法反抗、出逃……但从未成功,反而被装有镇定剂的针筒一次次刺破皮肤。
最终,她平静地接受了所有合理与不合理的安排,平静地看着一场场闹剧的上演。平静得仿佛已经和这座雪白的高楼融为一体。
诺亚是他们一手造就的,可他们却没办法毁灭它。
但汪晓竹不是甘心沉沦的人。从小到大,她一直,一直聪明着,她没有做过错误选项。
她的情况似乎已经稳定得不能再稳定了,然而没有执政官的首肯,院长不敢将这些“军事犯”放出去。但与外界取得一些联系,还是可以放任的。
汪晓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当年隔壁学院的学弟,他留在学校任教,已经是硕导了。
“对了,汪学姐,我现在带的这个学生啊,真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你能明白吗,他居然真的想开发机械人的情感模拟系统……”
“机械人现在发展的怎么样了?”她问。
“也就这么几年时间,快不到哪里去,投入使用的都是E或F评级的。”
汪晓竹点了点头,轻声呢喃:“但终究是钢铁铸成的军队啊。”
“是啊,小的时候哪敢想这些。”学弟的脸上也长了皱纹,戴上了眼镜,目光不再似当年的澄澈。
汪晓竹看了他一会儿,说:“你那个学生,你觉得他能把机械人做到哪种地步?”
他思考片刻,咂了咂嘴道:“不好说,他现在还年轻,前途无量。”
“把诺亚的手稿送给他吧。”她听到自己说。
眼前的中年男人明显愣了,“你是认真的吗,汪姐,那可是军事机密,外泄是犯法的。”
汪晓竹笑了,又淡又轻的笑容也牵动了脸上的皮肉,深刻的皱纹像一条条沟壑。他突然才意识到,自己这位学姐变得沧桑而苦涩,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躁郁症会将她害成这种模样。
“把他叫到我这里,我来给。”
“你……汪姐,你到底怎么了?”
“别问为什么,你总会知道真相的。小方,当我求你了,这恐怕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双悲凉的眼睛,是很难被拒绝的。
汪晓竹在一个宁静的,风和日丽的早晨,给一位素未谋面甚至不知姓名的青年上了自己此生所授的最后一堂课,将诺亚最核心的东西教给了他。
她对他说:“一定不要让你的机械人自己成长。他要有缰绳,就算他的主人要他自毁,他也会照做的缰绳。”
她被押入监狱的那天,中心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不同于往年闻到过的泥土香味,这场雨里带着令人感到刺鼻的酸味。汪晓竹只有短暂的时间能看见这场雨,她只希望它能下的越来越大,大到可以冲刷掉铁锈,将联盟大楼的穹顶腐蚀,将诺亚熔化。
手稿必定会被烧毁,她不知道那个青年会不会被联盟囚禁,他的作品又能否问世,能否代表人类与诺亚抗衡……她只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但也能算是用绵薄之力,为这场灾祸赎了零零星星的罪孽。
“孩子,你是叫……言薇?”
“是的。”
“好,好……言薇,带着你的机械人,去实现你的理想吧。”铅笔恢复了尖锐,轻微的嚓嚓声已经停止。屏幕上的老人闭了闭眼,露出最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