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段时,卫青声音渐次低了下去。
他眼望窗外,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霍去病凝视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问道:
“舅舅,您是想起大舅父了吧?”
卫青没回答,而是问起另一事来:
“白日里还撞见张骞,说起你往他家送东西去。你今日在长杨宫那儿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提及这一节,霍去病果然来了兴致。
他稍稍凑近卫青,说道:“之前从祁连山那边带回来的东西里头,真有好东西!”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揭开递上。
卫青接来一看,见是一块熏得焦黑的骨块。
他拿在手中只一瞧,即刻明白这是什么。“羊胛子?”
霍去病面露微笑。“正是!匈奴人管这羊肩胛骨叫羊得剌。而这一块东西,是他们的大胡巫专门为胡鬼单于用来占卜新王庭所在方位的物事!”
卫青听了,也不禁眼中一亮,精光突现。
“果真么?!”
“我已命匈奴单于的王母、相国等人分别都来瞧过。他们全都认出来,这正是胡巫在今年夏天祭祀大典上所用过的羊得剌!”
原来匈奴人极为信奉鬼神,凡事热衷于占卜。无论大小事情,都必先请人用占卜来定夺是否可行。
匈奴人占卜的法子千奇百怪,其中最隆重的,莫过于烧骨看裂纹的走向,以此作为上天的指引。
因此,巫师在其族中极受尊崇。而地位最高的,则被称为大胡巫。匈奴单于所作的每一项重大决策,都必会举办祭典,请大胡巫作法,然后烧骨。
一旦大胡巫的占卜完成,匈奴上至单于,下至奴隶,都先酬谢上天,然后再依照占卜的提示,来进行真正的决策。
若是不依照胡巫的占卜行事,匈奴人深信定会触怒天神,以致招来灭顶之灾。
因此,一旦这烧骨占卜的结果出现,他们必定会严格按照胡巫的解读来行事。
“单于底下的人都已决心向我大汉投诚,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和他们各自私下里闲谈时,他们都说因近来我军攻势甚猛,好几回甚至险些端了他们老巢,因此那伊稚斜十分担忧,特意在三个月前在祁连山举办祭天大典,请大胡巫询问天神,可否迁移王庭到更安稳隐秘的所在。”
“祭天大典过后,伊稚斜与大胡巫秘谈,详情旁人也不知。他们只见伊稚斜接连下令,要求各部收拾兵马、各部众清点牛羊马匹,要在秋天来临前迁到另一处去。”
“但伊稚斜心机颇深,他担心移居王庭的事情被泄露,因此始终不肯松口告之他人日后究竟要将王庭定到哪里去。”
“之后他们尚未起行,我军的人马已经杀到。匆忙之中,伊稚斜连家人都顾不了带上,只带着大胡巫逃命。而这些大胡巫本是贴身携带的‘天神之物’,也因此落到我手里来。”
“长杨宫那儿收容的俘虏,已有好些愿意为我汉军效力。他们也和单于一派的人一样,提到大胡巫在那回的祭天大典后,伊稚斜已经预备着要迁居到别处。”
“而这些羊骨,在他们胡巫看来,乃是上天的指示,因此绝不能随意丢弃或就地掩埋。必得等到下回祭天大典、再次作法占卜过后,方才能够用宝尊装好埋入新神坛之下。”
“服侍那大胡巫的奴隶,有好几个被他们丢弃,又随我军一同归来。长杨宫那些俘虏当中,便有胡巫的仆役。经他们亲自指认,这些特意放在宝匣中的焦骨,正是大胡巫祭典上用来占卜的圣物。伊稚斜他们忙着逃跑,却把这个落下了!”
卫青一直听着霍去病的介绍,此时忽然笑着来了一句:
“他们够快,可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你的马儿快!”
霍去病嘴角微扬,对于长辈们的赞誉和欣赏,他早已视为家常便饭一般。
但这句话能从卫青的嘴里说出,显然令他颇为自得。
“只是,匈奴单于身边的大胡巫,施法祭祀占卜所用的,都是他们一脉相传的自创法子,外人一概不知就里。哪怕是单于本人,都不能干涉过问。即便是匈奴其它部族的巫师,也弄不明白大胡巫是如何从这羊得剌上解读上天的意思。”
“唯有大胡巫和他的传人,才能用他们那法子,从羊骨牛骨上将天神的话语解读出来。他们的巫术占卜术医术和咒术这类本事,一直只会由大胡巫秘传给下一任传人,而且只有口述,绝无文字图形流传,更无第三人知晓。”
“这块羊得剌也是如此。我已请几乎所有投诚的匈奴各部族首领、家眷和那些高官还有巫师们看过。谁都不知该怎么读它才对。因而这几个月里,我虽知它的用处,却只得干着急。”
卫青打量着外甥眼中令人神往的笑意,不禁笑问道:
“那看来你如今可找着那大胡巫了?”
“大胡巫眼下正跟着伊稚斜在大漠躲得远远的,哪里找他去?”霍去病灿然一笑。“只是,在咱们长安城里,就有大胡巫的传人!”
他贴近卫青,在对方耳边低声说道:“而且,那人舅舅您也认识!”
卫青连连眨眼,这个消息当真出乎他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