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淮铮已经很久没有彻夜未眠。
复盘会议结束,他独身一人融进雾浓的雪夜,走到三楼观景台。它是这栋主建筑的延申,凭阑眺望,凤栖山断崖仿若近在眼前。向下瞰,寒风卷松林,绿浪翻涌,枝叶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孤独的鸣奏。
点燃一支香烟,猩红的光忽明忽灭。
靳淮铮站在阑干前,愁绪在眼底流转。
靳淮南借靳永铖助自己金蝉脱壳,日后行事必定愈发小心。再加上他掌管的几家公司与靳家的云霆集团密切相关,靳淮铮要在不影响云霆的前提下扳倒他,除非是他自己再露马脚。
“那就先别争了。”
隐约听到靳永铖的声音,靳淮铮向左看去,是他的想象让靳永铖具象化地出现在身边。
靳永铖的模样停留在三年前靳淮铮第一次去江川见他。四目相对,他语重心长地同靳淮铮说:“不要让自己陷入困境。”
靳淮铮的手搭在阑干,指腹掸过烟身,哂笑一声:“可是二哥,你不争的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常言说长子为尊,靳淮南认定这点,觉得日后无论如何,云霆一定是他的。但靳永铖聪敏过人,待人接物张弛有度,得靳镇北的喜爱,重点培养。
天平若有所倾斜,局面势必混乱,靳永铖志不在此,遂借与老夫人闹僵,脱离龙潭虎穴。
但结果,还是成了牺牲品。
“或许吧。”靳永铖眺望对岸峭崖,夤夜时分,黑黢黢的,唯有一轮若隐若现的明月伏在翠峰间。
风将他的声音拉得悠远空旷,“我没什么遗憾的,除了悯悯。如果可以,我想让她这辈子都独善其身,可惜我做不到了。”
此为,唯一遗憾。
靳淮铮右腕骨戴着的念珠磕在阑干边沿,轻声闷响,仿若往生钟,眼前人将离。
这是靳永铖赴江川前,离别之际赠给他的。
而现在,他好像,又接过重要的东西,在眼前人魂销魄散前。
悬于檐下的宫灯随风轻荡,光晕如縠纹温柔漾开,大梦初醒,身侧再无人。
他指节夹着的香烟无声息燃烧,最后,仅剩灰烬抖落丈高的峭崖,吞没于绿海。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光下,纤瘦的黑影小心翼翼地爬上阑干,渐渐与他比肩。
靳淮铮向后转身,毫无预兆地同郁书悯的视线交汇,二人皆怔在原地。
郁书悯站在入口最后一级台阶,路黑怕摔,右手搭在玻璃护栏上。她换了件干净却不太合身的衣服,稍大一码的黑色长外套里穿着白提花连衣裙,微风撩过裙摆,和洗过的披散在腰间的发尾。
她站在那儿,安静又拘束,宛如化形的白玉兰初降人间。
她显然不知道靳淮铮在这,下意识认为自己打扰到他,踟蹰不前地干站在楼梯那儿,还是靳淮铮先开口打破沉寂,问她:“怎么还偷偷跑出来了,睡不着?”
愁思脱离他的身体,同燃尽的烟缠绕,坠入寒冬。望她时,眸光掠起笑,仿若万事他都能兜得住,叫她别害怕。
郁书悯脚没挪动,抿唇点点头,“本来是想逛一逛就回去的,但这儿太大了,走着走着就——”
他们隔得较远,她声音小,风一吹,后面几个字似被吞掉了。
靳淮铮没听清,又问了句:“就什么?”
郁书悯赧然地努努嘴,“就…迷路了。”
话落,更觉不好意思,视线轻飘飘掠到别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玻璃护栏。
靳淮铮沉声笑了下,待身上的烟味淡去,他手插回大衣外套口袋,向她走去。
阑干上,两人的黑影逐渐靠近,重叠,交错。
“走吧,我送你回去。”
随靳淮铮走近,郁书悯的视线从平趋仰。
额边几绺乌发经风撩起变得不太听话,挠痒痒似的抚过她眼皮,她不自禁闭上眼,鼻尖缭绕若有似无的苦烟味。而后她睁开眼,望见靳淮铮在身前,似有一簇火烧灼过烟丝,熏红她的耳廓。
她慌张低眉,将发撩至耳后的同时点点头。
她走在前,靳淮铮跟在后,一步一步沿螺旋木梯下了观景台。
郁书悯的白裙长,为避免弄脏裙摆,下楼时得双手拎着,垂头,走得小心翼翼。也因此,她的余光无意间瞥过靳淮铮戴右腕的念珠。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听邻里爷爷提过的道法,说楚人尚左,以左手为善,右手为恶。故识法者多将念珠手串戴至左手。
她端详了一会儿,却引起了靳淮铮的注意。他不明所以地拎起唇,问她:“怎么了?”
郁书悯犹豫两秒,将方才所想告诉他。说罢,眼皮上掀,想瞧靳淮铮是什么反应。
靳淮铮像get到新知识一样,但转念间,逗起小姑娘:“那万一,我就是坏人呢?”
郁书悯没想过靳淮铮会反过来问,微怔了片刻,欲言又止。
像是怕小姑娘下一秒提裙子逃跑,靳淮铮露出“逗你玩”的笑。
彼时的他不过二十五岁,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面众时的沉稳仅是他的千面之一,偶尔也会像现在这般,同严承训那伙人开些不着调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