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惠宁二年腊月初三,内狱。
三司协助,共审御前掌印太监商恺借权侵田案,由许祥主审。
大牢的门打开,昔日锦服华衣的后省宦官之首,一身破败囚服,手脚皆缠着沉重的锁链,被狱中兵卒押送过来,摁跪在堂中。
内狱的刑室昏暗、阴晦,但三司在侧,不便在易于动刑的地方,所以在他被带到明亮干净的堂中。
各方派来的官员分坐两侧,冷眼看着这位曾经居高临下的宦官。反而是主审许祥静立在他面前,神态无波。
商恺抬起眼,冷望着四面八方。
许秉笔没有对他用刑,这是皇帝陛下亲授之意。从外表上也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没有任何鞭痕与血迹。
商恺的目光从许祥身上掠过,看了看近处的御史台、刑部,再看到大理寺,然后向最末端持扇静坐的女官身后望去。
杜月婉奉懿旨旁听,右侧是侍书女史,身后则是十分低调、作内侍打扮的郑玉衡。
商恺环顾一周,竟然还扯开嘴角笑了。
三司官员皆攒起眉,对此人怒目而视。许秉笔倒是很平静,令人将商恺所犯之罪诵读出来。
他还没开口问,刑部就已经有一位中年官员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但恰好能让整个堂中的人都清楚听见。
“让宦官审宦官?陛下这是不相信刑部,不相信咱们有司衙门了,他们这些阉过没根儿的奴婢,除了聚拢成群,互相犬吠,就是彼此相护。”
许祥看都没看他,开口问:“商大伴。陛下还未革除你的职务,所以我仍这么称呼你。方才纸上所言,俱都属实否?”
商恺瞅着他的脸,笑了:“听见他的话了吗?许祥,陛下让你来审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条狗去审另一条狗,咱俩是不算个人的。”
许祥沉默不语。
“这些证据,要埋下来不提,也是做得到的——你们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么声势浩大的,就是想要弄死我而已,是有人觉得我这个阉**乱朝、碍着人的眼睛了……许秉笔,别看你此时站在这里,皇太后也不过把你当一条狗,只是她还没有舍弃你而已。”
商恺说了这许多,没有丝毫要认罪的意思。到这里时,许祥还未有什么变化,周围已有一个御史台的御史豁然起身,忍无可忍,指着商恺骂道:“如今你不再是掌印太监,而是阶下囚!陛下身边出了这样的蛀虫,我等为臣,注定要为今上清理!”
“你们是臣,想要君臣相宜,流芳万古,可你们什么时候把圣上视作过君父?”商恺问。
他早已受腐刑多年,接受了这身体上的残缺。到了这一关,神情居然跟当初冷嘲热讽、装腔作势的模样大不相同。商恺盯着那个出声的御史,嗓音在悲怒之下,扫去了一贯的和缓,而是狠狠地、寸步不让地质问他们。
“皇帝圣上登基不过一年多,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身为臣子,一字一句地说着为天下着想,讲得冠冕堂皇,可当今陛下呢?你们——”他抬起手指向众人,锁链跟着剧烈地颤动,“你们的老师、你们的长辈,那些上了年纪就倚老卖老的朝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给陛下的面子!去担忧外头的蝼蚁有没有冷着饿着,可这世上最不该受苦的人就坐在御座上,就在你们的面前。”
许祥垂眸看着他,说:“商大伴,这是审问,没有问的话,你不能说。”
“我不能说。哈哈……”他笑了,“许秉笔,你这个人就是还没吃够苦,还没认清楚现实,张开眼看看这些朝野重臣吧,他们跟陛下争辩,不是为了天下公义,是为了压制皇权、压制天子!是为了他们自己!你我都有主人,只有我们才是真正效忠于陛下、效忠于皇太后的,只有我们才为了主子好——试问在座的哪一个朝臣、哪一位大人,没有给过天家的脸色看,没给他们找过麻烦!”
情势已经有些不可控。御史台的两位年轻御史相继起身,对着话愤怒至极,几乎要上前,然后又被周遭众人拉住,有人高声督促:“许祥,为什么对他不动刑?你真像是这个罪奴说的那样,跟他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吗?!”
这话要是换后省的任何一个内侍听,都绝对会嗤之以鼻。在深宫大内里,许秉笔和商大伴可以称得上是见面都冷若冰霜的两派。但在朝臣百官的眼里,阉宦永远都和阉宦是一伙的,完全无法融入到真正的“官员”身份当中。
许祥先是跟三司衙门的诸位道:“陛下圣谕,若非他、或是太后下旨,任何人不得动刑逼供,屈打成招。”
“这是不是冤屈了他!你心中没有分量么?!”
“许祥,陛下为什么把他弄到你这儿来,而不是让我们这些衙门审理?你是不是……”
就在质疑之声不绝于耳时,始终不发一言的杜月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她是顶级女官,身佩慈宁宫待诏之责,又常常为董灵鹫起草文书、拟写诏令。当杜月婉一动不动的纱扇轻轻摇晃起来,这些人才猛然想起正处在太后的眼皮底下,俱都咬牙忍耐,又坐了回去。
其实这些事不必说,光是凭借揣摩,许祥和商恺两人大约也能猜得到一二。就因为宦官跟文臣集团的矛盾是不可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