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辛未日,寒夜,飞雪茫茫。
姜国,罪奴地。
凄鸦掠枝,北面覆尸千里,车辆马驹牵绳套索赶无数罪奴驱往梁国。
寒风凌冽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偏离官道,在小道上摸黑无声疾速逆行。
赶车的老汉脸上神情难掩焦涩,也未敢挑起夜灯,平日藏赌钱吃酒用的钱奁,突然颠落摔坏,最后的家当银子滚撒了一地。
老汉未曾回头,借着夜雪飞快纵马,一刻也不敢耽搁。
车内女子咳嗽声微弱如游丝,赶车人听在耳中是焦腑焚烧,撕心裂肺。
老汉目眦泛红,泪水未落便已被寒瑟风雪吹干。忽觉鼻头一阵酸涩,沙哑转头低声道,“桑丫头!给阿爹撑住了!不准死!你死了老子找那个苏明修拼命!”
桑凝怔然无神地望着风雪,她身薄如纸,眼神渐渐无光。嘴角噙着苍白的微笑。
直到今日,那自称大梁首辅苏大人的门生出现在她面前,她方知道苏明修还活着。
原来她那一身是病的夫君,竟是敌国梁国大长公主的公子。
只是,来人藏于袖中淬了剧毒的刀刃,来取她一家的命——
“抱歉,桑姑娘。苏大人即将要和雪滢郡主大婚,他并不希望你再出现。”
寒光一闪,剧毒刀刃毫无犹豫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血洇染在衣襟,滴出猩红腊梅,触目惊心。
她不相信,更不明白,可那人手中的密函,封口落笔分明是那人的字迹。
她笑意渐淡,幽如暗夜凋谢的昙花——
苏明修暗中差人来杀她,是要抹杀掉他在这儿的过往罢。
飞雪寂寂,桑凝平静地雪窗四更夜,怨转悲空,断了真干净。
和苏明修一起度过的光景,如走马灯,幻影般在她失去焦距的眸中飞速逝着……
日月所照,春之暖,夏之暑,水中二人身影交叠处,不知曾掷下多少浣溪濯足,嬉笑闹声。
又数度秋之寂,冬之寥,百花凋,寒江有雪,彼伊人影不离,宿昔不寐,烛光照映纸窗,苏明修旁永远有桑凝之影,或红泥火炉温酒,或赌书泼茶焚香。
皆如梦幻泡影,一夕破灭。
*
雪花簌扬,夜影渐残,马车外风雪肆虐。
忽然,桑凝的眼睛睁大,咫尺之距,对面忽疾趋一辆梁国马车。
飞雪卷帘,一瞬瞥之,她倏然无声地张开嘴,虚弱的手竭尽最后力气,朝帘中那人的侧影伸去。
华丽马车中男子一身蟒袍玉带,正襟肃坐,华贵沉郁。那水墨画般俊美无俦的熟悉面容,阴沉寒冷,在如此三更寂然雪夜中,似妖诡者,如同修罗。
那熟悉的漆眸清冷,若寒潭之水,在桑凝马车驶过时,微蹙眉头。
再侧头瞥过之,对面帘已落下,遮住了车中人。
狂肆的风雪中,两车邂逅,轻擦而过。
冰雪卷入,落在桑凝掌心,迅速融化,无痕无迹。
她的手突然垂坠,不复动静。
*
桑凝魂魄似浮悬在空中,眼前浮现出了奇异的一幕——
华贵的宅府,人山人海。
而苏明修穿着大红喜袍,牵一雍容华贵女子之手,步入堂中。
“恭祝首辅苏大人与雪滢郡主大婚!”“恭贺苏大人与郡主百年好合,子嗣绵长!”“祝贺苏大人与郡主珠联璧合,喜得金玉良缘!”
……
桑凝顿觉身如溺水,沉入劫海,不复归来。
*
忘川迷道,一缕孤魂徘徊未度。烟水前尘枉顾,斯人复又还魂。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
桑凝转醒时,犹夜三更。
雨打窗楣,寒风萧瑟。
她缓缓睁开眼,却看见了苏明修的脸!此刻,她正紧贴着苏明修的额,鼻尖相触,对方长睫毛下,俊秀熟悉的面容正沉睡,彼此身上还温存着昨日最亲密的温度。
桑凝惊悸,骇然环视一眼屋内陈设。
熟悉的桌椅,熟悉的家,大红双喜明晃晃地刺眼。
她竟回到了嫁给苏明修的那一夜!
昨夜成亲的画面闪过脑中……
*
未明媒拜堂,无宴宾请客,更无婚仪过门,苏明修取下他自幼佩戴不离身的宝玉坠,精刀雕磨成出了一朵鹭鸶踟蹰花,用阴线接刀榫嵌合于碧玉镯,送予桑凝,权当聘礼。
然后简单地,桑家人和苏明修一起用了饭,就当是过了门。
那夜极寒,桑凝拢了盆火,熟稔地将香炉用羽尘扫干净,加上隔火片,从香盒拈了早些时候制好的辟寒香,又用香匙分取暖香、檀香、龙脑、沉香于炉中,轻轻搅拌让五种香料混合彼此,让辟寒香独特的味道带上了些暖意。
苏明修的寒症痼疾在桑凝以香入药精心护养下,一个寒冬未曾发作。
炉炭映窗照雪,透暖黄光,树影交叠,远远近近。暖烛摇晃,桑凝眼波流转,丹唇嫣红,明艳动人。
眉眼间盈盈笑意,映在星漆眸中,竟有着那般惊心动魄的美丽,令人醉心不已。
不知何时,他却已将她抱上了床。
簌簌雪花落,渐渐人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