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时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特殊的迹象:体育课上,他忽然跑不了步了,就连平时走路也多了许多跌倒的情况。因为有父亲这个病例在先,再回想母亲离开前那半年听到的片段信息,隐隐约约中记得自己当时似乎还做过一些体检,他有了一些不详的猜测。他已经快成年了,此时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病情并不简单。父亲面色凝重地带他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并没有瞒他,他患的是“遗传性痉挛性截瘫”。
“其实在我病发之后,我就带你去做了基因检测,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症状,可是我已经知道你携带了这个病的基因。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还没有记事,他也有这个病……”父亲愧疚地看着他,艰难开口,“对不起,楠楠。”
“妈妈也知道吗?知道我……有这个病?”他心里又痛又怕——“过去”使他一回想就痛彻心扉,“未来”则让他连预想都觉得可怕。
“知道。”
“所以他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不,楠楠,你的妈妈不是个普通的女人,与其说,她是不要我们,不如说她更要做她自己!她很有个性、也非常优秀。很多事,和你想得不一样,不要怪她、更不要恨她。”
他看着父亲拄着手杖缓慢行走的模样,就在那一刻,他好像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
好在他的病情控制得不错,有好几年,都似乎没有明显的恶化。直到研一那年,他忽然发现自己不能脱离扶手上楼梯了。
正是那一天,他收到了闻樨的邮件。他迟疑了几秒,就把邮件彻底删除了。
八年前闻樨也是突然消失的,比他的母亲消失得更仓促——没有征兆、没有预告。在那前一夜,他还鼓足勇气想第二天去和她告白。他想告诉他儿时在沙滩的那场偶遇、他想告诉他在社团再次见到她时他的欣喜,他想让她知道每一次送给她的贝壳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心意,他还要向她坦白他的病,如果她不愿意接受,他也不会怪她,可是如果她愿意,他也想为她勇敢一次!
可惜,每一次都是那么不凑巧,在他最有勇气的时候,她成了他追寻不到的影子;而当那个影子回到他的世界、重新变得具象化的时候,他却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抓住她了。
那天在书店,他看到了她新书发布会的宣传立牌。似乎没有任何挣扎思考,他就一头扎进了签售会场。真人的她比宣传照上的她更光彩照人!他知道他就算忍不住想了解她的近况,也应该偷偷看一眼就走——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横竖他已经是不会好的了,何必让她眼见自己越来越糟!可是他在台下就是坐了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双腿像是被巨大的吸力粘住、动弹不得。
散场时,她叫出了自己。不想承认也没用,他就是很高兴她还能认出自己。八年了,忘了也正常,正如十九岁时的她当时就忘了当年沙滩上哭泣的九岁小男孩。可是这一次,她记住了他!
他知道该婉拒,却还是随她去了咖啡店。他还记得她的口味,皱着眉看她喝了一口她永远喝不惯的热美式。当她双眸热烈地看着他说“就因为难喝、才可以喝得慢一点”的时候,他心动不已。这句话已经算不上含蓄,他当然懂她的言下之意,她是在告诉自己她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啊!
他的肌力已经减弱了很多,而且有了轻微的剪刀步态,幸而穿着长风衣挡着膝盖还不太明显。可是他怕自己端着餐盘走会保持不好身体平衡。他不想她看出异样,只能请她自己去端咖啡。这样的自己,竟然在她探究他婚姻状况时飞快地予以否认,他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应该骗她的、让她彻底死心才好,可是……
似乎不死心的人是他自己。
总想,有一些奇迹能出现:例如他的妈妈能回来、他父亲的病能好、他自己没有遗传到家族病、而闻樨——能接受最后不管变成什么样的江彦楠。
可是、可是……
他心底是明白的,这些奇迹,一个也实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