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霜满庭,同月与冰。
深色袍服之下隐隐透着紫,血色把墨色染成绛红。
他们回到庭院静谧,还有几分浓意的黑色。
两人露湿的衣服都带着深冬的寒气。
嬴政早年于锋刃上行踏多年,他鲜少有今夜这般失态。
室内续上檀香,漫漫述说着月华朝朝,故人无恙。
温室中,侍人已把浴桶温水备好。
郑璃吩咐人再打来一盆水,她挽起袖子,拧干手中帕。
当年他差点死在嫪毐手里,满身血污地冲进甘泉宫把被挟持的郑璃带出来,可他只看到了她的疏离。
他看着她一遍遍地将帕子浸湿,然后很专注地要把他手心手掌上的血迹擦干净。
郑璃抬起脸,伸手用巾帕擦去他面上所溅的血液。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一眼望进他眉宇间的寒冰,看到他眼底满是诧异。
“夫人。”嬴政握住她的手腕,他本要开口问,是谁告诉她他今夜所在,但一双凝珠的泪目牵扯住了所有的疑问。
这双眼睛之中头一次盛满了他一个人的影,所怀乃如春雨融融,白雾漫漫,以及翩然而过的白云。
不见冷漠,不见逃避,习惯了孤独的嬴政不敢再去读她眼中的东西。
这样的眼神太过浓墨重彩,竟然像是爱与真情?
感情是种多么可笑的东西。
嬴政回忆着郑璃所言,他太知道灭赵意味着什么,魏楚燕齐正酝酿着数不清的计谋。
他凝视她的眼睛,开始自顾自地沉笑,只有他自己愿意,他才会允许自己受骗。
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去真正相信。
郑璃被他不可置信而又满是怀疑的眼神揪住了心,他的笑意也如霜雪,这么多年,她从未认认真真地看过他眼底的情绪。
二十年错位,十年无言,沧海也桑田。
嬴政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许她再说些让他错以为是真心的言语。
他暗下眼,沉下眸,缄默了话语,将她擒在怀中,一手禁锢了她。
嬴政的呼吸凑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颚,指腹压住她下唇,不要她再说上一句话。嬴政宽大的衣袍裹住了她,压下头,手掌拢在她后颈,进一步把她往前一带。
嬴政不在这类事上有凝滞,尤其是面对郑璃,他抚上她白皙的脸颊,不由分说地吻住,强烈的占有欲是要将她碾碎,唇齿间热烈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郑璃没躲,喘息间,眼里全是湿漉漉的月光,冰浸的眸子柔情似水。
嬴政对她不言的顺从感到几分意外。
四目相对间,白气腾腾的水雾缭绕了他的眼睛。
“阿政,”她唤他罢,微微一抬首,把未尽的言语全部融入了满是情意的吻里。
当她揽上他的脖颈,仰面看他的时候,她眼中的情感再次让他怔住。
嬴政又听到了这个称呼,从她口中缓慢吐露,他只觉有一阵风携带着一片梨花花瓣,又让寻了一叶孤舟,从遥远的记忆长河飘摇流淌到了他的手边,他再次轻轻掬起,却发现不止是洁白的回忆而是深切的眷念。
大王与阿政,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她在怀中所唤,也都是同样的语调。
嬴政总执念着何时她能找回记忆,但也忽略了十年间的朝夕相处,就算没有记忆。
深夜雨寒,她不曾为他披衣吗?寥寥月色,她不曾与他相拥吗?高台之上,她望向他的眼神不曾给予过他一丝真心吗?
本来从一开始就不是求而不得,而是难以触摸如蝉翼般轻薄的隔膜。
嬴政太久,太久没有去仔细考量过她所思。
旁人哪会看到嬴政会露出这样疑惑而不敢确信的表情?
郑璃看不清他阴影下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有些无措,她正要从脖颈上解下所挂的那枚月形的玉佩。
她要直白地告诉他,她记起了邯郸的一切。
“阿政,我……”
郑璃说着,还没有把手放在珠子的绳结上,她便猛然跌入了他的怀抱。
万籁俱寂,只有窗口的雪在落。
郑璃揽上他,缠绵悱恻,滚烫灼人,衣袍上甚至还有未散的血气。
冬风吹雪,犹如东风吹开梨花。枝头怒放之态,不见一点儿寒意了。
夜色深处时,点点繁星缀满天际。
炽热之潮水化开冰魄。
嬴政握住她纤细的腰肢,黑发顺延着簌簌而落的水滴,他捏住她的手腕,灯火暗淡处,几欲站立不稳,水面倒如波动的浮浪。
她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
“夫人还是没变过,始终不肯开口说上一句话。”
多年共枕,他低沉在她颈侧之言,郑璃还是会面红耳赤。
今夜多少还是有些不同,不似咸阳宫的盛气凌人,也不似咸阳宫的凝语愁眉。
落地一双鹤铜灯上烛火被风缓缓吹得晃,蜡泪滴落,凝固一线。
郑璃与他对视,凑在他耳边喃喃。
她终于唤了他那个沉寂了十年,她来到咸阳的第一天,嬴政就想要听到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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