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诚恳地看着陈幼容:“非我不为,时机不到。若不能给她们一方洁净活水,倒不如留她们在原有的水中,还能活得长久些。治大国若烹小鲜,许多事当徐徐图之。”
陈幼容急切道:“陛下所说我已明白,可在你徐徐图之的时候,就有很多人等不到那一天了!”
“急有用吗?我心急如焚,就能一夜之间让大夏再无溺女之事,让天下生养女儿的人家都爱护女儿吗?也许你觉得我残忍,但事实就是如此,愚公移山,想的也是子子孙孙日拱一卒,夸娥氏之子负二山,终究只是神话而已。”
晴翠轻敲手下扶木:“与其躁而无用,急而无功,我不如看一看身边的宫女,给她们一笔养老的钱,让她们面对家人时有足够的底气;不如看一看枯守深宫的妃嫔,给她们一点事做,让她们重新找到人生的快乐。这是我所熟悉的人,我知道她们的善良和自私,知道她们的困窘和洒脱,知道怎样做才能最大程度地让她们活得舒适。我爱着我身边的女人,尽力帮助我身边的女人,我的人生做此一事足矣。”
陈幼容重重摇头:“陛下依然是在施舍您的恩典,而不是彻底放她们自由。”
晴翠歪头看她:“我放了她们,她们能去哪里呢?外面是自由的吗?是温柔呵护的吗?贸然将她们推出宫门,她们能够经受住世间的疾风骤雨吗?寒冬之日舍兰花于外,而曰‘务要坚韧,不可惧霜雪’,又要春兰冬放,不得则怒毁其叶;推幼子于市井,不置庇护,而言‘海外诸国不养子,成年即弃,我养尔十四,仁至义尽’,及老又索赡养,不得则告之不孝。此是人哉?君之养民,犹父母养子。芦苇伤而扶其叶,虽以线吊挂仍为善;羽翼折而缚其翅,虽膏板固于金笼仍为德。”
陈幼容冷声道:“丝绳久悬,渐以傀儡;笼中经年,鸢忘戾天。”
“不,成德,你应该相信芦苇的顽强,也不应该怀疑小鸟对蓝天的渴望。万物有灵,这灵,就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心。没有天人降世,特意传授陈胜吴广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正如我们要做皇后、做女皇、做宰相,并非某年某日忽然听见了金阙纶音。我们本来就有这样的欲望。你不应该认为只有我们才有这样的野心。”
陈幼容抬头看着她:“可陛下您不会允许人人都有这样的野心。您要天下女人为昭德殿下让步,甚至包括您自己。”
晴翠坦然回望:“诸侯问鼎,群雄逐鹿,谁又乐意见到我和昭德有这样的野心呢?荣安公主吗?哈,既然大家都看中了凌清辉那位子,那就各凭本事,又何必举天下苍生为尚方宝剑?”
陈幼容不屑道:“所以为君必然有无谓的杀戮。要造福天下,必先宰割天下。何其虚伪!倒不如上古之世,不争帝位。”
“上古是争斗之后被流放,还是禅位之后寄情山水,还不都是史官一句话,”晴翠不以为然,“我要这天下,我也会好好治理这天下。这就够了。既有机会自己做主,何必俯首系颈委命他人!”
陈幼容放肆地看着她:“所以您争的是一人之解脱。这就是君主的虚伪之处。”
“要让四海之内每一个女子都不受夫家欺辱,要让乡间最落魄的女孩也能进入学堂读书。这是你立的志向,”晴翠起身,缓步下阶,“陈成德,陈幼容,你痛恨明君贤臣,可你所追求的,恰恰就是成为一个极致的贤臣,你也期望你效忠的,是一个极致的明君。”
“何以见得?”
“你渴望拯救别人,也依恋拯救了你的人。你始终沉醉于拯救带来的激情、豪迈和感动,却忽视了拯救并非万能良药。有的人不需要拯救,她乐在其中;有的人可帮,却不在此时;有的人绝不可帮,当心咬掉你的手;有的人不可不帮,却不能以一人之力投身去帮。而有的人,他们口口声声这样不公那样不公,实际上他们想要的,并不是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而是自己做皇帝,并且永生永世都是他来做皇帝,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这就是他们眼里的公平。董婆子年轻时候受尽婆婆磋磨,等她做了婆婆,可有想要和善对你?前几年造反的那个福天下,口口声声做土匪是为了天下人皆为兄弟姐妹,然而才刚到啸聚山林的地步,就奸淫掳掠,男的阉了做太监,女的抢去封妃子,他的公平正义在哪里?”
“或许陛下英明睿智,远见未来。或许草民这短短数十载,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无用,史册中无只言片语。然而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以有涯随无涯,固然殆已,乃是我愿。”说完陈幼容拱手长揖,转身离去。
到她将出门时,晴翠突然开口:“如果你真的想为民请命,为何要选择荣安公主呢?”
陈幼容停住,并未回身:“我为何不可以选择荣安公主?”
“荣安公主是谁?她是这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她父亲是皇帝,母亲是河东柳氏女,没有比她更尊贵的世家女了。明璋也不如她尊贵,明璋身上流着的血里,有一半是我这个天下最卑微低贱之人给她的,等她登临九重,凌氏代代皇帝身上都将流着一个卑微之人的血。我与荣安,究竟谁才更符合你口中的微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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