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刘夫子除了跟当今天子同姓之外,哪里有半分皇家气度?
可张燕云毕恭毕敬的态度,又不像是假的,李桃歌竖起耳朵,窃听惊天八卦。
刘夫子用满是油垢的衣袖擦去梦里流出的口水,缓了好半天神,轻声说道:“远来是客,进屋聊。”
张燕云撩起衣袍,迈步进入学堂,跪在刘夫子对面蒲团,正襟危坐。
刘夫子用老态龙钟的慢声调说道:“云帅天降神兵,避免了一场浩劫,我替镇魂关的百姓,感谢相救之恩。”
“不用谢,这都是大宁子民,关于功名利禄,圣人已经赏赐过了,食君禄,忠君事,张燕云的本分而已。”张燕云浅笑道。
“他派你来的?”刘夫子若有所思道。
“是。”张燕云简单干脆答道。
他,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来取老头子性命,好了却他的心结?”刘夫子坦然问道。
“不是。”张燕云摇头道。
数年前的一场雨夜,皇宫发生巨变,圣人突然暴毙,太子在东疆处理政务时感染了恶疾,在同一天内先后归天,最有资格问鼎龙位的三皇子刘恒不知所踪,当时圣人一脉几近凋敝,只好由侄子来继承大统,谁知没几年,皇帝驾崩,由他儿子继位,也就是当今天子。
流言蜚语飘满皇城,说圣人得位不正,以铁血手腕着称的宣正帝,用刀剑封住了口舌,皇族大臣,共计五千多人丧命,其中的一多半,是冯吉祥下旨监斩,于是有了血衣宰相恶名。
而镇魂关的刘夫子,就是消失了一甲子之久的三皇子刘恒,按照辈分,是天子皇叔。
当时弱冠之年的皇室龙子,成了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
刘夫子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大口带有血丝的浓痰,有气无力说道:“这么多年的旧事,老头子不想重提,成王败寇,我输得起,躲在镇魂关当教书先生,教他们仁义礼智信,不问政事,不交余孽,难道他还放心不下?”
“皇叔教他们仁义礼智信,可为何不教他们忠字何解?”张燕云朗声道。
忠字如雷贯耳。
刘夫子呆滞片刻,洒脱笑道:“忠有几种解法,忠国,忠君,忠我,老头子都不忠君,如何教他们忠君?实在是不会,教不好而已。”
“君都不忠,该当何罪?”张燕云笑着问道。
“该杀,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刘夫子玩味一笑,轻飘飘说道:“这句话,应该先问他,他不止不忠君,还弑君,弑兄长,弑了天下忠臣,又该当何罪?”
积攒了几十年的怒火,说出口之后,语气反而变得轻薄。
张燕云笑道:“那会儿我还没出生,无法评论谁对谁错,但是三品大将军和燕云十八骑,是当今圣人恩赐,我不忠于圣人,难道要忠于多年前的皇室遗孤?”
刘夫子感慨道:“你没错,我没错,他也没错,错的是先帝,竟然把四十万大军的军权,交给狼子野心的侄子手中,这就好比想劝诫饿了几天的猛虎吃素,岂能有好下场?”
张燕云淡淡笑道:“果然不出圣人所言,皇叔还是讲道理的。”
刘夫子平静说道:“这些年,他又陆陆续续杀了几千名忠于先帝的人,屠刀都伸到了镇魂关,我记得多年前有名货郎,常常卖给我烧饼,有一天我和货郎多聊了几句,第二天就死在了家里,从那时我就知道,只要我不死,他心里就不会安稳。他这次派你来,是想看看老头子死了没?”
张燕云双手放于膝盖,轻声道:“圣人是想问问皇叔,是否想落叶归根。”
刘夫子瞬间呆滞,茶碗掉落于地。
张燕云柔声道:“先帝的陵寝,这些年来几度修缮,更加威严肃穆,前太子的墓就安葬在先帝旁边,皇叔在西疆苦熬多年,未曾尽过孝道,是该回去陪在先帝身边,家人团聚。”
刘夫子先是笑,接着眼眶红润,喃喃道:“三皇子刘恒早就死了,这里只有教书匠刘夫子,永宁城十八年,又怎能抵得过镇魂关六十年,我的父老兄弟都在这里,用不着跑到皇城存尸埋骨。我老了,没几天活路了,本想死在蛮子弯刀之下,可事与愿违,街坊把老头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既然一切都是命数,老头子听天由命。”
张燕云低头道:“知道了,我会将皇叔的话,一字不落回禀圣人。”
刘夫子拭去泪痕,叹气道:“告诉他,我恨他,但不怪他,身为皇室血脉,谁能抵挡住荣登大宝的诱惑,好好治理大宁,别把祖先的心血给毁了。”
张燕云答了声是,恭敬行礼,弯腰走出学堂。
李桃歌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离门口八丈远。
张燕云双手入袖,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来到雪人前,用靴尖在雪地里写了个杀字,“离得远装没听到吗?小子,告诉你,装聋作哑,反而更让人起疑。”
李桃歌啊了一声,满脸疑惑神色。
张燕云不屑一笑,负手前行,李桃歌硬着头皮在后面跟着,两人来到东门,张燕云走上城头,望着远处雪白群山说道:“皇室里多年前的争斗,咱们远远看着就好,真是那种听完后掉脑袋的辛密,我也不会带你去见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