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由术力和机械构成的繁华之都,却构成了这个时代,最极端的两面。
别的帝都,或许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荒凉情景,可是在鎏京,穷人连尸骨都不见天日。
当穷人唯一能够赖以生存的劳动力和体力,全被机关取代,那么他们的存在,之于鎏京城,就是社会边缘化的人物,被遗弃的害虫。
富裕的人更富裕,贫穷的人愈贫穷。
墨家钜子当初愤怒到和齐国割席,自愿沉地三百米,或许就是因为这种荒诞和割裂。
齐国是五大国里最混乱的国家。
可以说它最先进,最有希望;也可以说它最愚昧,最为黑暗。
东君笑说:“墨家向我们展示了,诸子百家术士与世俗牵
() 连过深的后果,墨家总是瞧不起儒家的功利,可儒家比他们聪明了太多。”
这个时代,能够排山倒海,呼风唤雨的术力,可比历史上那些蒸汽、煤气、电气,还要恐怖。
诸子百家的术士没有人敢去贸然插手,去改变整个社会的结构,才让六州一直是原始男耕女织的劳动情形。
墨家因为“兼爱”,插了手,于是自食恶果,造就了齐国无数,希望与罪恶并存的城市。
就算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工业革命都要流血。更何况,墨家是在齐国皇权如日中天的时候,“揠苗助长”,带来的后果可想而知。
姬玦走在鎏京城中,闻到的最多的味道,是煤油,它们在这里用处很大,可以用来润滑机关,驱动机械,也可以燃烧,用作照明灯。一盏又一盏雾灯,矗立街头巷尾,在凛冬中长明。
鎏京城的贵族们,总是锦衣玉带,众星捧月,拿着可以传讯的鸿镜,坐在可以飞天的机关马车上,笑个不停。
珠翠罗绮,带来香风阵阵。而车轨覆过的雪地旁,一个饥寒交迫的母亲正抱着自己快死的女儿,跪地乞讨。
姬玦十六岁时,已经杀了很多人,好的有,坏的有,在天下人眼中,七殿下早就和杀戮画上了等号。
可是鎏京大雪中,远远遥望这一对母女。
姬玦放下手中玉简,选择派人邀请他们,进客栈取暖。
他给她们安排了一桌的食物。
这个妇女哽咽着谢过后,却颤抖地问他,她可不可以把食物带走。
姬玦那时已经破了【序四时】境,不会寒冷,更不会饥饿。他一个人来鎏京,身边没有任何随从。或许是鎏京和现代过于相似,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从神经病的角色中抽离。
他想了想,问:“你家里还有生病的人是吗?”
妇女颤抖着点头。
姬玦说:“我跟你一起吧,也许我还可以帮你治好他。”
妇女哑然,神色惊恐看他。她身体抖得像筛子一样,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姬玦见她手上满是冻疮和伤口,下楼的时候,善解人意,帮她把女婴抱在了自己怀里。
“我帮你。”
……要不,当一天徐平乐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人接触的缘故。姬玦指尖触碰到怀中生命鲜活的热度时,有一丝怪异和不适应。
可为什么要奇怪。
他在现代的时候,也没少陪家人参加慈善活动。
他有洁癖,但不是病态的洁癖。他不该是这种反应。
姬玦掩去情绪的波动,选择和妇女聊天,并从她口中,知道了她的经历。
她和她的丈夫,本来是鎏京城外的农户。虽然朝廷赋税严苛,但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也能自给自足。
可后面,墨家“龙骨水车”的发明,让田地不再需要人力来农耕。于是他们慢慢的,从有地的农户,变成无地的佃户,最后成为流民,为了活命来到鎏京京
畿的工厂劳作。
姬玦把它称之为工厂,但在齐国这叫“坊”。
她的丈夫年迈在暗无天日的工厂里得了痨病,只能在坊舍无助等死。她的孩子快饿死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在雪天出来乞讨。
姬玦说不出安慰的话。
大雪漫天,姬玦踏足工坊的一瞬间,就闻到了浓烈的,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马上,他便知道,原来没有术士驱动的墨家机关造物,是可以拿人肉喂养的。
她的丈夫还没死,就先被塞进了巨大的纺织机里,碾成肉泥。
妇女目睹一切,木愣愣的,张嘴失去声音,眼泪大滴大滴麻木流出。
姬玦轻轻叹息,弯身把女婴放回了她怀中。
抬手,将长发挽起。
那一天,他杀了很多人。杀人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稀奇。
可第一次,他因为同情和悲悯杀人。
在最像他故乡的地方,用徐平乐的心情和视角杀人。鲜血流过掌心的时候,他却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抗拒。
直到女婴恐惧的哭啼声,响在耳边,他才猛地回神,彻骨寒冷。
姬玦久久盯着自己的手,再也无法维持冷静,脸色苍白,逃似的离开了鎏京城。
很多年后,他回忆往事,只从过去的自己身上看到了脆弱和逃避。
封闭自我、“伪装”观众,其实是一种很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