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听了陈襄的言语略有所悟。
“老师虽远在杭州,对朝堂上的局势却洞若观火,此学生不及也。”
陈襄道:“你不要谦虚,但说到底还是政见之争,介甫,吉甫能以变法领袖天下还是有他的道理,新法之争就是官民之争,也就是天下财赋不在民则在官之争。”
“你知道我为何每到一地都是弘扬教化,兴办学校,收士子入县学州学吗?因为士也,介乎于官民之间,有时官欺民太过,他们是可以站出来为百姓说话的。”
章越想到陈襄在福州时便有滨海四先生之称,为浦城令时大力兴办县学,知河阳县时因兴办县学触怒地方权贵,是知州富弼保下了他,自己保荐他判国子监又大力促学,之后陈襄知陈州时,又修复范仲淹当年讲学的学舍。
总之言之,陈襄走到哪里,便将兴办学校的事办到哪里,这就是他的主张。
陈襄道:“你方才所言的‘国是’,我深以为然。到底何为国是?天子能说了算,宰相能说了算,官员说了算,这是天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意。”
“但最要紧是百姓也要能说算,可是百姓们不读书不识字怎么办?那便让士来带动他们说话。”
“因此此‘国是’便是一个合力,才能真正的共商国是。”
章越心道老师这话真是深合我心。他道:“恩师所言即是,舆论出于学校。若有舆论,官亦不敢欺民太过,变法之害亦可以稍减。”
章越心想,陈襄的话可能听得有些难明白,但想想明朝就知道了。
明朝的秀才和举人就是士的一层,比如秀才可以见官不跪,可以拿到廪米,举人可以免税免役,同时地方官府不能随便拘役秀才,举人,必须奏请提学官免去他们‘士’的身份,才能捉拿。
从反抗朝廷横征暴敛的五人碑墓记,再到后来毁誉参半的复社。
以东林党,复社而论,他们的武器就是舆论。
这也就是士人阶级。
其实自蔡京当国后,打造的县学—州学—国子监三级体系,也是增强士人力量。
不过章越却想得更多,除了士人还不够,知识分子关键时常常靠不住,他们也不可以代表士。
必须将市井商人和有技术的工匠也联合起来,这就是他与吕惠卿当初所言的寒门。
寒门就是有点出身,有点本事,有点知识,有点钱财,有点土地,但却都不多。
而单单依靠一个士人阶层是成不了气候的。
也正因为如此,章越才强烈反对市易法,因为市易法破坏了商业流通。
但过去的封建统治者划分了士农工商四民,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歧视链,让这个阶层的士民一直内部斗来斗去,相不信任。
章越听着陈襄一番话,将形势剖析了,算是了解了自己基本盘。
唐朝的政治是世族与皇帝的共和,那么宋朝的政治从世家换作了士大夫,而士农工商中佼佼者都可以算作士民,若让他们有权与士大夫和天子共治天下,参与到‘国是’之中,那会如何?
变法就是分蛋糕,你一定要明白你争取的那一块是谁的利益。
想到这里,章越豁然开朗,想与陈襄分享,但转念一想此乃屠龙术,还是不好如此赤裸裸地告诉老师。
章越转而向陈襄道:“老师可知道棉花可制成棉布?”
陈襄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听说在陕西,京兆那边已是有人用一等纺织机,解了百姓用手拨棉籽之苦。”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此法我从一老妇人手中学得的办法,之后传给他人,若是此法可以推广,棉布之用可以是可以泽被苍生的。”
陈襄笑道:“你倒是颇通杂学。”
章越暗道惭愧道:“学生所通的杂学只有这些,可惜学生后来找那老妇人已是找不到,否则当奏明朝廷给她一个官作。”
陈襄失笑道:“妇人如何为官?若此法有益于天下,酬之金银好了。”
章越心想,似黄道婆这般人物都被排除在做官,商量政治的范畴内,单靠官家和士大夫阶层能够发展?
四书五经能有生产力吗?
如何能够让生产关系服务于生产力?
士农工商四民之分,果真害人不浅。
不过陈襄是自己老师,章越不打算争辩而是道:“学生此来杭州,一是见老师,二是苏州杭州秀州之地,远比西北适合种植棉花之物。”
“若是老师能够鼓励百姓种植棉田,之后再采取拨棉籽的纺织机,那么纺织之业当大可可为。”
后世明清很有名的苏杭织造,就是设在苏州杭州的织造府。
还有就是松江棉布,松江棉布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松江的地方非常适合种植棉花。甚至有人戏称上海市的市花应该是棉花才对。
陈襄听了章越的话有所意动。
章越道:“老师,学生以为圣人之学,当在通商惠工!如今随我船来的,正有西北的匠工可以解释,至于棉田采买我这边有熟悉的商家,他们可以为垫资,当然最要紧还是老师你拿一句话。”
陈襄对章越的宠溺自是不用多说,言道:“你既是开口,我还能不给你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