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里抱着卢植,只见他苍老的面庞上面颓然一片,花白的胡须上都是不断咳出的鲜血。我不敢使劲摇晃他,只得在他耳边轻轻唤他,希望可以把他从昏迷中叫醒起来。
我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这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占尽上风还要置我于死地的卢植为何会突然被这样没有任何意义的一鞭打中,这和他主动送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导致了他做下这样的决定?还是说一开始从他守在这里的时候,就是打算完成此生最后一班差事,继而要把性命留在这里。
卢植缓缓醒来,手脚动也不动,见我如此关切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世上哪里有教不会的劣徒,我看黄氏之女根本就是个孩子,哪里懂得教授徒弟……”
卢植一句话没说完又偏过头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鲜血成雾状喷射出来,显然是已经伤到心脉,已是回天乏力。我不禁鼻子酸楚起来,问卢植道:“您不是要亲手杀了我么,为何又临时改了主意。”卢植翻转过身子,平躺在我的怀里,仰天笑道:“傻是真的有些傻,不过好在心底善良——我和那吕奉先能有什么冤仇,刚刚所说不过是要给你一些压力,助你戒掉临阵对敌时的一些坏毛病罢了。”
独自一人闯荡了许久,忽然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怀,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簌簌落下。
我问卢植道:“我们是初次见面,卢博士您威存海内,为何对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子这么好。”卢植的呼吸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气息开始微弱下来,听我这样问又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提起气来,说道:“人之将死,总要留下些什么鼓舞后人吧。”
接着他又深深呼吸了几次,调整好气息,似乎要把这人生中最后一口力气用完似的说道:“开始我受皇帝的命令独自镇守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已经开始朝着不受控制的地方进行了。接下来无论是十常侍覆灭也好,皇帝被害也好,还是说外兵入京祸乱超纲也好,都是我和皇甫将军不能左右的了。”
我抱着怀里瘦弱的卢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卢植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慢慢说道:“我曾和众同僚一起在东观校勘儒学经典,并参与续写《汉记》,更著有《尚书章句》、《三礼解诂》等书籍。我这一生还独创了许多武功,只是碍于时间紧迫没能一一练就。江湖和朝堂上的朋友对我盛赞有加,我也曾以为我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开创一个风清
气正忠义两全的时代——可是就在庸庸碌碌的日子中,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拒不出仕名满天下的少年英才,忽然却在某一天对着镜子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成了须发皆白的髦老之人。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所谓的时代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然悄悄离去了,纵观现在天下大乱,我满腔热血一心为政,却因诸多教条束缚不得自由其身,如此荒唐,留此身何用?”
卢植转过头来看着我笑道:“我在这阁道上守了接近十个时辰,总是在猜想着会是怎样的人杀掉下面把守的宦官,上来天桥与我一决胜负。我在暗中赌咒,若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便豁出去性命战至最后,纵使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也算是我最后对汉室尽忠,了却一桩心愿。倘若来者是我的徒儿,或是其他有志之士,我就装模作样地边打边让,最后让过一招半式,给后辈晚生一个成名的机会,也算是为江山后代做一些微薄的贡献。”
卢植又咳嗽起来,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卢植的气息逐渐微弱下来,但是笑意仍然浓厚,说道:“可是却没想到竟然会是你这样一个懵懂如璞玉般的少年,孤身一人杀了上来。见你虽然身罩铁甲,但是行动起来多有不便,想来先前多有受创之处,但仍然拖着一副残躯毅然闯阵,使我对你不免刮目相看。又见你勇气胆略十足,便起了爱才之心,想着要如何既能给你手刃敌方主帅的美名,又能切实求真地在短时间内提高一下你的能力呢?”
直到此时我才吭哧道:“我不求世人眼中的虚名,我只想这世道如卢博士所说的那样清平忠义。”
卢植没有答我,待我低头看时,他已经面含笑意地离世了。刚才我那一鞭直接打碎了他的心口,我怎么也没想到威震四海的卢植竟然会死在我的手里。而且还是在临阵对敌中不断以一个严师慈父般的身份在教导我如何改正陋习,最后又坦然死在了我的手底下,虽说洛阳城内一系列变故都不在他的可控范围之下,且因为身份限制只能行走在他所看不起人的手下,因此卢博士才有了这般轻生短视的念头。可是到头来他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倾囊相授,还将如此大的一个功劳强加给我,实在让我无颜以对,更是不知道将来该如何才能报答他对我的这般恩义。
我把卢植尚有余温的身子放好,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说道:“您虽然未曾收我为徒,可是您对我的教导不亚于任何一个师父。将来我不会以您的徒弟自居,但
是我会把您的志愿传递下去,希望这世间真的可以迎来一个风清气正、忠义两全的时代!”
我站起身来,望着躺在地上仍然带有笑意的卢植,心中万般感叹,又因为时间紧迫,只好再次哭拜于地,继而拾了铁鞭的盾牌,朝着阁道的另一头追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