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后冒出头来了。他今晨随着青衫老妇出门去后已过了许久,约莫是小椒见他出门前神色不对,又见他久久不归,心中担忧,便叫上街坊一齐来寻他了。
远远的,他还望见了许多熟识的面孔,那是他曾襄助过的蓬莱中的黔黎:门前扫雪的赵婶儿,卖橘屑蛤蜊的杜大爷,缝帕子的贾娘子,他曾接济过的樊书生,那些他叫得出名儿的、叫不出名儿的人都打着灯笼,脸上染着焦焦切切的神情,大声疾呼:“方捕头,你在哪里?”冷冽的寒风里,灯火连缀成一道银汉。
突然间,方惊愚的心头也似被这灯火点亮了似的,慢慢地亮起来,暖起来了。
他转过头去,对“骡子”说:
“我不走了。”
“为何?”“骡子”惊诧地问,低喝道,“公子,望您三思!过了今夜,守备只会愈发收严,到时再走,怕是插翅难飞了!”
方惊愚转过身来,星火犹如珠串,在他身后熠熠生辉。“这些灯火为我而来,我不能弃他们而去。我不能忘记兄长和他的心愿,蓬莱还需要守护它的仙山吏。”
“您不仅是一位仙山吏。琅玕卫大人信得过小的,曾向小的透露过些口风。您是龙裔,是蓬莱之明日!您将继志启程,成就先帝之事业!”
是啊,他确是白帝遗孤。但难道身份有所转变,他便也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心志么?方惊愚并不这样想。他想矢志不渝,守护好蓬莱,守好这方留存着方家和兄长回忆的土地。
“我不是白帝姬挚。”方惊愚却道。他漆黑的眼里映入了光,似有皎皎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张开步子,走向那明媚如白昼的亮处。八十一年前,白帝曾将蓬莱弃于身后,悍然出征;可现如今,他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他的故乡而去。他说:
“我是方惊愚。”
第28章 天命有归
将方惊愚寻回后,郑得利疲惫地回到家中。
他也不知他这儿时故交脑筋里是打了什么结,竟老半夜地跑出去,在春生门左近乱踅。昨儿近夜,小椒一脸焦急地来叩他的门,说是方惊愚自清早同老仆回了方府后便不见踪影,且走时神色不大对劲,她怕其遭了不测,央求他一同上街去寻方惊愚。
郑得利心里暗想:哈!堂堂一位仙山吏,且剑术这般超群,怎会遭了不测?反观他自己,细手弱脚的,他比方惊愚更易被害!然而对这好友的担忧之心确是不容置喙的。他立时提了风灯,上街同小椒一块儿呼喊方惊愚的名姓。
方惊愚有了下落时,已是打过更的时辰。郑得利自春生门归返府中,却是更晚。
此时月亮似镜盘,高悬于空,清辉水似的澄冽。他进入府门,猫着身子,正要溜回东厢房,却听得遥遥地传来一道声音:
“得利啊,过来。”
郑得利打了个激灵,只觉他爹幽灵似的,虽在正室,可身上却不知长了几百只眼睛,总能准确无误地逮到他的行迹。且不论他身处何处,那把枯瘦若老柴的声总会如天音般遥远飘来,悠悠入耳。
他缩着身子,悄悄踅向正室。推开槅扇,只见那房里别有洞天,竟似一方小小的天井,顶梁上辟开一只洞口,能望见银盘似的月。月光洗亮了四面立着的杉木架子,其中放着诸如《天官书》《星经》一类的天文典籍,密如繁星。他爹便在青砖上闭目盘坐,一身紫纱褐帔,道士似的模样,身影如一株虬曲的古松。
“爹,你唤我作甚?”郑得利不安地问。他爹喜怒无常,且平日常神神叨叨,已漏三下的时候还在这里趺坐,他方才见了,险些没吓掉魂儿。
“哼,臭小子,你又去嫖宿了?”
“您说的什么话!我洁身自好,至今依然在室。今夜不过是见友人不见踪影,便打灯笼去寻了。”
郑得利说,不解地望向父亲,他从来摸不准爹的心思。他爹曾是蓬莱天文院提点,可因观天编历时出了差错被贬,他家也自此地位一落千丈。可爹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成日不是在屋中举头凝思,便是在院里铸的一只铜浑仪边踱步,念念有词,整个人虽瘦脱了相,然而那两眼却愈发火亮了。郑得利是知晓他爹的厉害的,他爹算力极强,不必用筹,年轻时才入天文院三年,便测算出一部极精密的历法,如今那历法尚在蓬莱施行。
平日里爹也鲜少与郑得利说话,他的心情便似一阵狂岚怒涛,来得极快,去得也疾,变幻莫测,先前能因郑得利去了醉春园一事而对其狂吼怒叫,过后却又老僧入定般枯坐了三日,静得似一只坟包。而此时,爹将他唤入屋中,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天象变了。”
“什么天象变了?”郑得利好奇地发问。
他爹冷冷地道:“你不是耽于女色,不愿随我学天文么?怎么今夜倒发起兴致来了?”
郑得利的脸煮熟的龙虾一般红,道:“爹!我到醉春园去时没嫖妓,去找的那位是小倌!”话一脱口,他又觉不对,且觉得爹瞅着他的目光愈发不对劲了。
他爹哼了一声,起身到杉木架子上捧了一只粉彩盒,从其中取出一枚骨片,交予他。
郑得利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骨片斑斑驳驳,似刻着许多蝇头小字,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