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之常情。
陆依山“嗯”一声,很快饮完了一杯琼花酿。
叶观澜打量着他,须臾道:“不过,廖广生的死却也映证了我的一个猜测。”
“哦?”陆依山满斟了第二杯,唇贴到杯沿,“什么猜测?”
叶观澜道:“廖广生虽然已除官籍,可是关于他的生平户档还存放在黄册库内。只需一查便知道,他从前是安陶郡主府的人。”
顿了顿,意味深长:“安陶郡主和如今东宫的关系,想来督主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周遭安静,只有木作横梁偶尔发出咔嚓的响声。
“安陶郡主,是当朝储君的姨母。壬寅宫案方皇后自焚后,她便自请去了云南平定夷乱。”陆依山一气饮干了第二杯酒,“这是举朝皆知的事。”
“是啊,举朝皆知的事。”
叶观澜莞尔,“一旦廖广生的底细被翻出,先是郡主,再是东宫,毫无疑问会受到牵连。我猜督主杀伐决断,也许不止是为了替圣上分忧。”
“你想说?”
“我想说,举朝皆不知的是,唯皇权马首是瞻的九千岁,其实暗中早已归附了东宫。”
冷风侵夜,寒意砭骨。
陆依山走近叶观澜,猝然出手,扼住了那如脂玉般的脖颈,将人压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他的扼其实也不能算是扼,虎口虚空,重量都由四指承着,只余拇指有力地滑抵在喉结上,感受那因为紧张而略带颤栗的浮动。
煌煌烛火,却将眸色映得更深。
“现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捏断这样一根脖颈,简直易如反掌。”
叶观澜略微喘息,迎着他危险的注视,坦然说:“我赌大人不会这么做。此时杀了我,于您虽无害,却也因而错失了将来的百利。”
书架一阵摇晃,掉下来本《周礼》,被陆依山翻掌接住,沿着叶观澜的腹胸徐徐上划,托高了他的下巴:“说来听听。”
叶观澜无暇计较陆依山的轻狂不恭,快速地整理了思路,道:“父亲身为两朝丞相,内阁首辅,当年亦为拥立皇长子的中坚力量。而今虽然式微,久不言宫闱中事,但对皇太子的忠心,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要知道,储贰之君私结重臣,可是天家之大忌。叶观澜把话说到这份上,岂料陆依山听完只是微眯了眼。
“相权既已式微,一味剖心又有何用?”
此言甚是刺耳,但叶观澜神色间依旧滴水不漏:“式微只是表象。除了大梁丞相,父亲还是今文派魁首,在天下文士心里,恒乃礼教正统的象征。外戚欲动摇储君之位,最大的障碍便在于名义不正,只要父亲公开表明非过不可易储的立场,外戚一切所为,皆是徒劳。”
这是陆依山第二次挨得公子这样近,他暂且忽略掉叶观澜话里的算计,唯独记住了那双精明又纯粹的眼。
如此两种矛盾重重的感觉杂糅在一起,安在这个人身上,却显得恰如其分。
陆依山忍不住又靠近了一些。
两人几乎鼻息相闻,他的血色薄淡的唇近在咫尺,紧张时微微半启,呼吸间犹带着琼花酿的辛醇。
这时候,陆依山嗅到了叶观澜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不香,引人还想再多闻几次。就如婪春时节等闲漫开的梧桐花,逸散着一丝被雨珠沾湿的春情。
这和印象中在覆舟山校场登高抛红氅的小公子大不一样,但不得不承认,这样危险的矛盾的叶观澜,于他才更像是种诱惑。
“公子点朱砂吧。”陆依山突然道。
叶观澜不明所以,目光中的精明算计散尽,只剩下明明可见的茫然。
陆依山没有解释,心中想的是桐花不比艳杏浇林,太温润了不好,须得添一抹扎眼的丽色,好叫旁人除了他,都不敢再追着细看。
“有件事我考虑再三,还是得让公子知道。”
陡地,陆依山撒了手,同时岔开话题:“廖广生虽然死了,身后可查的东西还多着。妖书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日内传遍整个镇都,泮冰馆只是源头,真正充当渠道的却是古文派散布在京师的各大清谈馆。”
叶观澜闻言,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捏紧了袖口。
今古文派之争,早在惠武时期就已有之。
通俗来讲,两派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承认鲁恭王从孔子旧宅中发掘的十六篇古文《尚书》。【1】
广义地说,前者推崇孔子,看重经世致用,后者敬奉周公,更尚纸面春秋。
发展到前朝咸安年间,这种学术歧见逐渐成为改革派与守成派论政朝堂的学理依据,其中分别以丞相叶循和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为两派领袖。
然而无论在朝争执得多凶,父亲和齐大学士私下却是能对弈谈风月的好友。两家关系不错,倘若叶观澜生的是个女孩儿,说不定就指给了齐家独子齐赟为亲。
陆依山所言,无疑是在暗示齐耕秋参与了妖书案,意图把父亲拱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人心匪磐石,朝东暮在西,我劝公子看开点。”陆依山话锋一转,“既然要合作,公子也该拿出诚意。那天在泮冰馆藏的东西,能否和我分享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