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脸盘的女人用广府话跟那盲眼妇人交谈几句之后,那妇人朝着二人声响的方向局促地笑了笑,茅绪寿上前塞给了那盲妇人借宿的钱后用广府话问候,那双蒙着混沌的眼睛竟闪过一丝光亮,这盲妇人似乎很是高兴地笑出了一口残缺的牙
这圆脸盘的妇人一边替二人收拾铺盖生炉,一面说起了自己与这个盲妇人的来历
“我们都是岭南人,我是因为家里吃不上饭被父母五块钱卖给牙行的,余嫂子本有男人和儿子,她说起过,家里还曾经凑了笔钱给小子买了个养大成亲的女孩呢!”
段沅听到这里有些心里发堵,他回想起了自己离开那个剃头匠的生父母时实在太小,也就是近些年下山看到城郊那些灰头土脸,头顶竖草的小姑娘像牲口一般被牙人与买主讨价还价才明白,自己在被段元寿带上罗浮山之前,就是买下了自己的人家,只是那家原本的男孩命短,若是没有段元寿的突然登门,她根本没有而今的年岁,早就会是个与养家哥哥共躺一口棺材,地下成亲的娃娃鬼了
“那她怎的还沦落到牙人手里到了这处?”她帮手这妇人铺床铺被随口闲聊,却惹起了这妇人满脸的愁
“她儿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躺了几日就咽气了,家里原本存下的几个钱都拿去买了那个小丫头,她想把那小丫头再卖别家,原本的男人却说儿子在地下孤单,还去借了些钱给了一个野道士想把那小丫头也弄死下去陪儿子,谁知约定那日那个野道士没来领人,反倒来了另一个道士给了他们家足足十个银元买下了那小丫头领走了……”
段沅手下一颤,胸口一阵抽搐地吸了口气,那妇人手中还在忙活,丝毫没察觉到她已经苍白了脸色僵直在了原地
茅绪寿轻轻地将他扯到一旁,站到原本的位置把还皱褶的铺垫角抖平,妇人仅仅瞥了一眼,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毕竟除了自己和余嫂子,她难得遇上能说几句广府话的其他人
“她原本的男人拿了那十个银元之后就逐渐的不回家了,她去找过几次人,不是在赌档就是在老举的床上,过了半年多没了钱,就把她卖给了牙行,跟着我做了街坊也做了余鳏夫的媳妇!这姓余的不是个好脾气,时常夜里打骂她,她本来是个看得见东西的,就是这样一个雪天里被那姓余的打到了墙上撞坏了,才成了现在的可怜样”
待得一切张罗妥当之后这妇人还热心肠地告诉两人自己晚些会送饭过来,需要什么挨着院墙喊她,段沅那一脸骤变的脸色还让这妇人关切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这屋中摆了两张不宽不窄的旧床,两人借着一个炭盆的暖意各自背身面着墙在房中,谁也没开口,谁也都没睡着,直到深夜里风雪声响小了许多,段沅听到了隔墙而来的妇人咳嗽声,忽地坐起了身子,这才晓得同屋的那人也还是睁着眼睛的
“你……不睡?”她把声响压得很低地问了一句,茅绪寿两眼涣散地盯着那霉斑满满的房顶,片刻后答非所问
“她……去她家里的道士是段泽如罢?”段沅极少听到有人提及自己师父的俗名,愣了片刻之后也没答他,而是用那床有些发旧的后背裹紧了自己蜷缩躺下,听着风雪的簌簌捱进了一场曾经的梦魇里
两人动身要去渡口的时辰比邻家那圆脸盘的妇人来送早饭要早了许多,茅绪寿原本想悄声给这盲妇人留下点钱,却不料她也已经穿戴整齐地在屋中摸索
“您……要找什么?”段沅结巴地开口去问,那妇人笑了笑,摸索到了一个褪色的小束口袋后舒下一口气,这才答她
“是我儿子剪下的辫子,我每日找得到就安心”段沅走上前去,从自己钱袋里掏了两个银元放到她身旁,那妇人摸出来后怎么都不肯手下,她却也不肯收回
“已经十几年了,想多了,也无用!”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小跑出了院门,茅绪寿匆匆一眼那妇人蹙眉疑惑的神情也只好匆匆告辞,自己到了门口时,段沅竟已跑出十几步远,就在自己踩着她的脚后刚刚追上,那身后的院中传来了一阵瓷器碎裂在地声音,段沅脚下踉跄,茅绪寿即便扶得及时,她还是好些快石头一般腿下发软地坐到了地上
那院中骤然而起妇人震天动地的哭声,茅绪寿也被她忽地扎到怀中湿了胸前大半,他木讷地将段沅拥在怀中,从过往不多数的回忆里生硬地模仿着自己为那个见面不多的男人哭闹时,母亲怀抱里抚着自己后背的模样……
今日庐州城外的渡口喧闹得古怪,两人乘的那艘小舫刚靠了岸,便有一群身着衲服袍袄,发髻束高的道人凑过来七嘴八舌地与船家询起价来,两人站稳之后瞧见这渡口上匆忙行走的竟多半都是副宫庙堂口里的修行人及其亲眷,一些人手中甚至还抱着披霞金冠的神明尊,人人面上焦急惶恐地在这渡口上忙碌着,两人没走几步,身旁便经过了好几拨嘴里骂着“丧尽天良,道门败类”等不堪入耳的措辞
“怎的感觉这庐州城中所有的正派旁通都在逃命似的,那他们躲的是谁?即便是有新派人士破旧打砸,也没能耐到让所有人都怕成这副模样的罢”两人正打量着找几个看起来好说话的问个明白,怎知肩头齐齐被人从后搭上,回身一瞧,是有些凌乱模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