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当时有病家托他杀鸡,他不喜这些尖嘴的家禽,那惊恐的啼鸣总是让人难以下手。 刀架在鸡脖子上,又踌躇了片时,竟错失良机,直让那红冠公鸡从手中飞出去,蹿进茂密的树林中。 当时他想,这等差事还是等张准来做,他就生火烧柴罢了,于是先去寻那公鸡。 疾步追进茂密林灌中,才见公鸡慌张起落扑飞的身影,便听得林木深处有异响。 记忆到此忽地断裂,他甚至想不起最后是否有寻到公鸡。 正想着,已来到别院残破的大门边。 箍着裤脚、撸起双袖的张准正握着一柄大耙子,一点一点地耙着草地上的落叶。 与记忆中的那个憨厚大哥相比,张准老了许多,几年的时光在他身上行得极快,像有七八年那么长。 见了沈无淹,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呆望了半晌,才抖动着两腮,双眼通红,忙不迭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拜过沈无淹。 沈无淹快迎过去,双手将他扶起:“大哥不必行此大礼,当时收复长安就应来看您与岳大人的。” 只是他忘了,那时他的记忆,七零八落地弥散着,被成片成片的浓雾覆盖住。 张准愧不敢受,忙道:“这些年镇国公同公主为岳大人奔波,为国效力,末将在此还能有瓦遮头,实在惭愧。” 他说着,又伸长脖子张着眼,想要看李及双是否在后头,姗姗来迟。 沈无淹道:“大哥说的是十六公主吗?”他问得从容,其实讶异。 他并未想到她在自己的过往中,留下了如此深长的痕迹。 张准只听闻他立了大功,成了功勋卓绝的镇国公,却不清楚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公主,便实诚应道:“回镇国公,末将指的正是十六公主。” 沈无淹点点头,侧头望向神足山。 风吹过来,山上的树叶成片翻动,叶尖沾上的簇簇金光耀眼无比,瑞香花已经开过,他忽然意识到她当时来过这座山。 “大哥不必拘谨,你我还是以兄弟相称。”他还记得岳庸的所在,兀自朝那处走去,一面走一面问,“大哥最后一次见到十六公主是什么时候?” 张准快步越到前方带路:“就是你们一道南下的那天,也有数年了。不过前头儿公主还来信,说想着岳大人实在太苦了,不如找个方式,好好将人送走……” 话音才落,沈无淹便望见牢中的岳庸。 羸弱、颓败,甚至衣不蔽体,耷拉着脑袋,在牢中转啊转啊,像个辐条都已被水流冲散,却停不下来的水车。 沈无淹记得旧时的岳庸,记得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马术还未到游刃有余的地步,甚至还带着几分瞻前顾后的书生气,但遭遇伥人时,紧握刀剑、屡败屡战的模样,比那些强壮却不忠的兵将,更像一个真正的勇士。 青络脑发作前,岳庸有过一时的清醒,当时他说:“我或许要去一个地方,那儿青鸾信杳,黄犬音乖。我解脱了,只怕留在这世上的人,执着不忘。” 这死而不败的剧毒已将岳庸的面目冲刷溃烂,连同他的姓名事迹和旁人对他所有的记忆,一点一点掩埋。 那双眼里已是灰白,早就看不到半点了,闻了动静,眼珠子还缓缓地、稳稳地移动着,又好像还真的活着。 “大哥,你可知公主为何要南下?”沈无淹这么问,其实隐约知道答案。 张准以为他要考考自己的记忆力,认认真真地答:“公主想救岳大人,她想要解青络脑。” 他心上一陡,忽的像是看到她在一旁,兼权熟计后做出一个旁人不可想象的决定,然后执迷不悟地走上去,最终竟真的走出了一条道。 他知道李及双是对的,她从来都是对的。 但有是些事她不能做,只能由他来。 于是缓缓地收拢心念,以意志筑起一片虚幻的光络脑,覆在岳庸的百会之上。 忽然,岳庸的眼珠不再移动,整张脸微微地扬起来,像是沐浴在阳光里,再次感受世间的一切,山风,鸟鸣和蝴蝶落在身上的触感。 有什么猛地清晰,是曾生而为人的自觉,是之后死而不安的痛苦,但很快消于无形。 紧接着,他两眼一闭,嘴边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仰头倒下。 如一棵挣扎求生的枯树,终于回归了大地。 握紧的拳头彻底松开,沈无淹默默颔首,以示送别。 张准猝不及防,“呜”地一声痛哭出来,双膝触地,伸臂长拜,悲恸地呼喊着:“岳大人,这一世受苦了!好走,一路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