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被下狱了。
圣母神皇亲自下的旨意,羽林军从公主府逮捕了薛绍,而太平公主的儿子才刚满月。
薛绍的长兄薛顗已经伏诛,同时被杀的还有李唐宗室的诸王,年长者死伤殆尽,年幼者都流放到岭南,并且诛杀亲党数百家。
贞观殿西暖阁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李琦和裴湘躲得远远的。武婧儿仍然在东暖阁中,眼前摊着一本奏章。
奏章上的内容变成一个个独立的字,连不成一句通顺的话,砰砰地往武婧儿的眼睛里砸来。
太平公主很激动,以至于武婧儿都听不清她说的内容,嘶哑的声音中包含着愤怒以及失望。
这位一出生就被天下最尊贵的人捧在手心里的公主,遇到了她人生最大的挫折。
她的至亲要杀她的至爱。
武婧儿放下笔,内心十分烦躁,那种无力的挫败感又涌上了心头。
武媚娘称帝正在有条不紊地按计划进行,高祖一脉的成年男丁几乎死伤殆尽,现在只剩下太宗一脉和高宗一脉的零星诸王。
称帝容易,但是称帝之后呢……
历史上的武周就像王莽的新朝昙花一现,成为唐朝历史上开出的一朵奇异的花。
吕武。吕武。武媚娘和吕雉一样,成为了后代大臣警示后宫干政的反面教材。
在武婧儿的时代,武周无论是从国号传承,还是从施政理念传承,都后继无人。
继承人这个问题从武媚娘称帝,一直贯穿整个武周,直到李唐光复。最后,武周彻底沉寂在时间的长河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飘过一阵哭泣声。
那是太平公主在哭。
哭声渐渐远了,武婧儿才转进西暖阁,就看到武媚娘用手撑着额头,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出去。”武媚娘的声音中带着一股烦躁。
“是我。”武婧儿道。
武媚娘睁开眼睛,隐隐可见里面的水光,点头道:“坐吧,你是想为薛绍求情?”
武婧儿摇摇头道:“当年长孙无忌谋反,高宗强迫新城公主和长孙铨和离,新城公主也曾哀求过高宗,但高宗没有允许。”
武媚娘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意已决,决不能让太平背着罪妇的名头。她恨我,怨我,我都受着。”
“薛绍必须死!”武媚娘的眉眼之间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
薛顗谋反证据确凿,必死无疑。薛绍按律坐罪,但如果放过薛绍,看在太平公主的面上依旧给他们这对夫妻高官显禄,无异于在身边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而且炸弹旁边还有一个人质,太平公主。
武媚娘相信爱情是存在的,但她不相信爱情能够长久存在。今天薛绍爱太平公主,那明天呢?
薛绍和太平公主可隔着薛绍死了的兄长,武媚娘可以预见这份爱最后会变成相互折磨。
这份爱会毁了太平,也会毁了太平的孩子。
长痛不如短痛,薛绍必须死。
只有他死了,太平公主才能和谋反的薛家划清关系,又是众人眼中炙手可热的神皇爱女。她的三个孩子还是皇亲国戚。
武婧儿沉默不语。不可否定,武媚娘的做法确实对太平而言是最优的解决办法。
但这是太平公主想要的吗?
“她会找你求情的。”武媚娘看着武婧儿说道。
武婧儿眼睛垂下,然后抬起头,道:“我今天就回公主府。”
说完,武婧儿突然问了一句,道:“你想过以后吗?”
“什么以后?”武媚娘抬起眼睛,看着武婧儿。
“百年之后,谁来接你的位置?”武婧儿定定地看着武媚娘,不错过任何一丝表情。
武媚娘整个人仿佛静止了,这是她一直回避的问题。它如今杵在了眼前。武婧儿直勾勾地目光,容不得她回避。
武媚娘张了张嘴,目光中带着一股迟疑,随后笃定道:“我姓武。”
殿内静悄悄的。武婧儿将头埋在手心里,良久才说道:“我知道。”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武媚娘,却发现武媚娘和她眼中都存着一股悲哀。在这个时代,身为女性的烦闷和困扰,至始至终都沉甸甸地压在武媚娘的心底。
“我们出去走走吧。”武媚娘提议道。
“好。”
这些年,每当烦闷之时,武媚娘和武婧儿都会出去走走,一边散步,一边谈谈论事情。
春日的朝阳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到地上,就像是一片片闪耀跃动的银箔。
武婧儿和武媚娘并肩走着,身后远远缀着一群宫人。两人来到一个水榭上,落了座。
春水凝碧,波光粼粼。
武媚娘看着武婧儿,叹了一声道:“也只有你敢和我谈论这件事。”
武婧儿苦笑一声道:“你既是我的主上,也是我的亲人。我们的目标一致,志同道合,一路相互鼓励支持。”
武媚娘道:“今日你随便说,我听着,只当是咱们姐妹间的闲聊。”
武婧儿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但内心又有千言万语,组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将来事成,在众人心中,你是李家的皇帝,还是武家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