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很快就过去了,艾潘妮觉得一切都还算顺利:首先,她观察到卡片上的圆盘指针确实有移动,节奏大约是一周前进一格。按这个规律,12 周也就是三个月后,指针就会回归原点,她应该就能回去了……也许吧。
其次,1800 年的生活也安排的井井有条:获得甜点店的工作后,艾潘妮在附近的公寓里租了个带简易盥洗室的小套间,早餐靠店里,午餐晚餐靠街上的小饭馆解决,日子过得像个来土伦打工的普通技术工人。只是为避免麻烦,她将婚戒取下,重新启用了马德兰小姐的头衔。
毕竟体面的已婚妇女外出工作,总是需要丈夫许可,艾潘妮要开证明文件就必须有她丈夫的签名,去哪才能找沙威来给她签字?……严格来说其实也是找得到的,只是此地的沙威并非她的丈夫,而是土伦监狱的一名年轻军官,职位还不低——从他崭新的制服来看,大概刚升职没多久。
监狱应该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环境,自从在店里招待了一堆点心后,艾潘妮只在街上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当时沙威正从租书铺子里出来,腋下夹着几本书,挺直身板快步走过。她大声喊了一嗓子,对方惊愕地停住脚步,认出她的身份后,也只用手碰碰帽檐,点了个头后就匆匆消失在街角。
唉,这老条子行为模式倒是从来没变过,内向、谨慎、刻板,对任何新东西或人都小心提防,哪怕之前相谈甚欢,下一次照样会用审查般的眼神打量她。不过这么多年过来,艾潘妮早就习惯了,她甚至会觉得这样更安心点,毕竟这才是沙威嘛。
日子一天天过去,进入 10 月,在几次大雨后气温有所下降。一个空气湿润微凉的傍晚,艾潘妮抱着纸袋子,告别了老板弗勒尔夫人后,悠闲地走在下班路上。即使经过一天的劳作,她依然选择到远一点但拥有喷泉的街道转转。
艾潘妮最近一切顺利,除了对回到 30 年后尚有焦虑外,生活状态反而好像回到了滨海蒙特勒伊,只不过土伦更大、人更多,街道上更加热闹繁华,即使是更偏更昏暗的小巷里也聚集着人群……哎?她往后退了两步,再次看向远处陷入昏暗暮色中的巷子深处,一群人似乎正在打架,隐约有某些不善的词语随风飘来。
“你小子……多管闲事……傻【哔——】!fils de pute!” [注 1]
“……小心……别让他拔剑……揍他!”
艾潘妮的视力和听力一向都很好,这种场面她也见过很多,大抵是街头帮派在报复仇家……忽然,一个熟悉的喊声从众多脏话和拳脚声中迸出,直直地钻进她的耳朵。虽然和印象里有点差异,但这个声音足以唤醒街头女孩的神经:毕竟当年在巴黎街头,她隔着两道街都能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
栗发女人左右环顾,路上行人似乎见怪不怪地各忙各的,一个愿意去帮忙的都没有。她将纸袋往路边灌木丛里一扔,站在巷口冲深处扯着破锣嗓子大喊一声:“——警察来了!!!”
喊完后,她立即闪身躲在巷口的墙角后,竖着耳朵听着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闪身进了巷子,向着另一头冲了过去,抓住趴在地上挣扎的人,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咬牙用力将其搀扶起来。
沙威的状态如她所预料的一样糟糕,制服上的血迹不知道是谁的,脸上有青紫的痕迹,嘴角略有破口,缓缓流下的血痕被擦成一片,从浓到淡地向腮角延伸。
“您还好吗?”艾潘妮努力挺起身子,用膝盖和躯干的力量将略有摇晃的青年撑住:“我带您去找医生——”
“不用管我,”沙威挣扎着弯腰捡起双角帽扣在头上,咬着后槽牙边发出嘶嘶声边冲她低吼:“我没事,马德兰小姐!”
艾潘妮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和腰带,拖着他往巷子另一头走去,同时坚定地反驳:“不,你有事!你现在需要医生,我知道有个从马赛医生就住在附近,咱们这就过去……”
“我说了不用!”
“但是你需要!你现在站都站不稳,就别嘴硬了!”
“不用!放开我!”
沙威的声音变成了怒吼,身体剧烈扭动并伸手用力一推,把艾潘妮推了个趔趄。她条件反射发出尖叫,径直撞上了旁边的墙壁。当她双手扶墙恢复平衡后,正打算抬头怒骂两句,忽然发现对面的青年单手扶着另一侧的墙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粗黑眉毛下的灰色瞳仁似乎被厚重的雾气笼罩,目光时而向下闪避,时而忍不住向她触目,试图想从她的反应中寻求什么似的。那目光混合了尴尬、懊悔、内疚又自我厌恶的情绪,他好像想要开口解释,但话语被困在喉咙里,薄嘴唇颤抖着却没能吐出话语。
这眼神艾潘妮曾经见过:在遥远英国的会客室里,曾经伤害过她的高大督察,就是用这样悔愧交加的眼神,深深地看着她——仅仅一个这样的眼神,就让她满脑门子的火突然减弱了十之八九。
她拍拍肩膀和背后的尘土,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向巷子口,用平静温和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您这种状态我是不会放心的,就算您不需要搀扶,也请让我陪您到医生那里,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