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宫。
杨秀在灶前忙碌,玉盘里汤汁莹亮,卧着一只翩翩欲飞的酥嫩仔鸡。她正以娴熟的刀功将萝卜薄片雕成一朵朵月季,花瓣连缀不断,厚薄适中,摆放在御膳上,比真花还好看。
此情此景不像做菜,倒像国画大师在精雕细琢。
杨秀年过知命,不曾嫁人生育,一生奉献于宫廷御膳。她身形略显臃肿,腰也不太好,一道菜做完,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背。
偌大的膳房洒满阳光,纪潇进来时一路小跑,径直上前直挺挺跪下,郑重拜完叩首礼,递上手中六礼束脩,脆生道: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杨秀傻眼了,赶紧去扶她,连连摆手:“这是作甚,你可是陛下钦点的国宴御厨,早晚品阶在我之上,我教不了你!”
纪潇已经开始喊师父了,索性抱住杨秀大腿撒泼打滚,泫然欲泣:“师父上回一番话,切切令我觉察自身不足,还望师父不吝赐教,助我顺利筹办国宴!若砸了场子,也辜负了师父多年心血不是?”
杨秀对她甚是刮目相看,好好一小姑娘闹腾起来,竟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流氓气质:“你……小泼猴!”
她被缠得没法,只好扶起人来,接了她手里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肉条的拜师束脩。
杨秀:“我说话可不中听,你想清楚了?”
纪潇眉眼弯弯:“师父放心,您收了我的束脩,今后就是我顶顶好的亲师父!徒儿定会日日孝顺着,为师父养老送终,师父让往东,绝不往西!”
杨秀被她糊了一脸甜言蜜语,脸色不大自在,板正起脸:“谁需要你养老送终。”
“听说你是陛下南巡时,从乡野之地提溜回来的?”
纪潇挠了挠脑袋,算是默认:云长丰知道您把开放富庶的永州称为“乡野之地”么?
“你做的吃食味道虽不错,创意也有,却实属三脚猫的功夫,刀功和火候都还差得远。若要办好国宴,还得从基础练起,你可愿意?”
纪潇:“请师父赐教。”
杨秀摆了摆手:“明日卯时来此,从切菜开始罢。”
*
那日起,纪潇每日天不亮到御膳宫报到。
不愧是有几十年丰富经验的金牌御厨,杨秀足够优秀,也足够严苛,刀功、勺功、火功、上浆挂糊……纪潇一样样从头学起,打牢基础。
她勤快踏实,无一日迟到,天边方才泛出鱼肚白,杨秀来时,已看见少女在膳房中苦练的背影。
得知她从未正统学习过厨艺,杨秀倒是吃惊。
虽然纪潇进御膳宫已有三年了,二人接触却不算多,这段时日相处,她才发现这韧劲儿十足的小丫头像根野生野长的小草,她虽在技巧上比不上寻常御厨,心思却着实巧妙,会很多在杨秀看来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膳食制法。
国宴筹办在即,留给纪潇的时间不多,那几日从早到晚,她几乎住在了御膳宫,饿了囫囵啃两口包子,练刀练得快抬不起手,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天不亮爬起来继续练。
固有的经验重塑非常痛苦,像打断筋骨重新生长血肉,但熬过这一段后,她得到了新生,回头再看,旧有的经验与全新的方式方法结合,反哺于身。
杨秀抄着手,看少女在案板前忙碌。
她眉间凝神,从容不迫,比起原来小家碧玉的市井姿态,如今更显得沉稳大气,整个人明媚自信,往那一杵有个金牌御厨的样子了。
纪潇手起刀落,整齐均匀的肉丝厚薄一致,无分毫错漏,不似出自真人之手,速度极快。
练习之余,师徒二人开始商定国宴菜单。
纪潇:“国宴规格,特别而不出格,雅致却不守旧。师父,您是几十年经验的老御厨了,我尚是新人,是个没分寸的野马驹。”
“若是我来创新,您来把关,想来最好。这才叫‘强强联合’,叫那些外邦来使看傻眼呢!”
杨秀无奈:“皮猴儿,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我夸的师父您呢!”
“少拍我马屁,你先列个四菜一汤的菜单出来,我给你修改。”
“得嘞!”
纪潇屁颠颠很快列好了单子,星星眼亮晶晶地瞅着杨秀:“摆盘就拜托师父了,那实在非我所长。”
杨秀不为所动:“不是教过你了?这话你到陛下跟前也这么撒娇?还是那句话,你先摆,我给你修改。”
这种有人托底的感觉陌生又踏实。
纪潇觉得她像个邯郸学步的孩童,而杨秀是那个板着脸在旁边盯着,虽从不鼓励,但会在关键时刻一把接住她的中式家长。
“师父呜呜。”纪潇忍不住倒过去搂住妇人胖嘟嘟的腰,蹭蹭脸,撒娇撒得杨秀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拍皮猴儿似的拍了她两下,也没辙了。
这般师徒二人齐心协力,加之纪潇这段时日的努力有目共睹,整个御膳宫御厨们纷纷助力,筹办国宴之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皇帝亲自看过了呈上的国宴菜单。
就像纪潇所说,在国宴这条赛道上,她是匹野马,而杨秀是那根缰绳。她冲破上限,而杨秀把住了下限,将她托举而起,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