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的姑妈,也就是他爸李有田的妹妹和我的舅舅是夫妻关系。故而尽管我和李宏伟没有血缘关系,但论辈分来讲,我该叫他一声表哥。
不过,打我八岁第一次见他我就不喜欢他。
他爸总是吊儿郎当、悠哉悠哉地踱到我家门口,揿响门铃,一进屋便狮子大开口地找我爸借钱。而李宏伟却爱把脚高高翘起,搭在我的书架上,腿一晃,就摇曳着掉下一两本书,他寻着乐趣了,便故意抖腿,我狼狈地趴在地上捡我心爱的书本,他料定我只会忍着,垂目戏谑地看我。
直到那本厚重的大仲马的《茶花女》不偏不倚砸中我的脑袋——精装烫金边的那种,里面配有彩色插图,是爸爸去北京出差时在清华大学附近的一家书店给我带回来的,古典英伦风装帧,沉甸甸的,仿佛只有这般才能装下玛格丽特沉重的一生。我一直爱护得很好,边角尖利得瞬间在我额角留下一道血口子,从此它的边角便褶皱了起来。
诶,安欣你笑什么,是的,连这种细节我竟都记得这么清楚,我一直是个记仇的人。
直到那时,我才将我一直隐忍而不敢看他的目光化作一把利刃,直勾勾地刺向他。
这显然激怒了他。他抬脚将地上离他最近的几本书踹开,恶狠狠地问我:“你知道莽村的莽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我答。
不,不,安欣,我并不是不怕他,正相反,望着他暴戾的兽态,我浑身震颤。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他所谓莽村的“莽”是何来历,无知者无畏,你可以这么理解。
后来真住到了莽村,听村里老一辈的人讲,我才知道,原来村子在清朝时期就有了,村民们仗着跟县太爷沾亲带故,自称海上悍匪,干的都是烧杀抢掠的买卖,死了人不是往海里扔就是往村口一埋,久而久之,不大的一点村子,活生生成了一个乱葬岗。所以安欣,你明白莽村的“莽”是怎么来的了吗?是埋葬的“葬”改来的。后来县太爷犯事被皇上砍了头,村子才被整顿一番,没过多久便举村迁至内陆。
可他们逃得了那些被他们践踏至死埋在村口的上百条人命,却掩盖不住自己骨子里的劣根性,邪恶的种子一代代传下来,经由岁月浇灌,到了李宏伟这里还是一代刁民。
尽管我并不想跟他们父子有过多的来往,但厄运往往阻挡不住。我渐渐发现那句话是李宏伟的口头禅,每每说出口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和在我房间那次一样——嚣张跋扈中带着不可一世、宛如一头猛兽般的杀气。我怕他,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没理由不怕这样一个人。他连死都不怕,人命在他眼里或许不值一提,我的也一样。
但等我长大些,对人性稍有了解后我才明白,李宏伟并不是什么都不怕,而是怕的东西太多却不自知,于是只有用这种类似于恐吓一般的方式震慑住别人,同时也震慑住自己内心那个弱小可怜的灵魂。
一切未知的东西都令人害怕,所以那时我也并不是怕李宏伟,而是害怕未知。当然,这个道理在我十岁那会儿是绝不会明白的,尤其是当我坐在李有田的面包车上,耳边是车里不知哪个零件松动后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李宏伟就坐在我的右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太害怕了,安欣,我甚至想过要跳车,如果李有田开的不是山路的话。我不知道我将要去到一个怎样的地方,只要有李宏伟和李有田在,就绝不是一个好去处。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往那里——我的妈妈在那一年去世了,爸爸忙着工作对我疏于照顾,只能找亲戚将我先托付出去,舅舅抽大烟染上了肺痨,于是常向我家借钱的李有田成了不二之选。
李有田也不是傻子,从我妈重病那会我爸对于他的请求从不含糊这一点他便品出了其中的意味,所以或许李宏伟来我房间恐吓我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受了他爸的指使,好让我对他们父子产生畏惧而不肯接受我爸爸的安排。
但他们父子的算盘打错了一半,他们确实把我吓住了,吓到呆滞,我看着爸爸在妈妈的葬礼上递给前来奔丧的李有田父子两万块钱,一直到李有田拉着我的手坐上他的面包车,整个过程我都是呆滞的,没有心甘情愿,却也没有一点反抗。
从灵堂到莽村的路很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那样长的路途。我在车上醒了睡,睡了醒,几经折腾太阳便暗了下来,天空瓷盘似地白,而山是陶泥的黄,偶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攀附在山崖,就像陶泥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花是鲜亮的虾子红,刷地一下从眼前略过,变成一片烈焰般模糊不清的光影。山下是浓蓝的海,层层叠叠,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不知是不是山路陡峭,我的头有些发昏,眼前的一切色彩都给我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半梦半醒中,车子转过几个大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急转弯过后便驶入右边的车道,前方是大片的油菜花,边缘处有一条逼仄的田间小道——并不平整的水泥路,每隔几米就有一个或大或小的石坑。面包车一路颠簸着驶向前方,在飞扬的尘土中,在将夜的苍穹下,月是昏黄的,似香柱炙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