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又是一夜从深宵坐到天明。
沉宴撑着桌案,试图站起来活动一下腿。亭阁外为他赶扇的宫人都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华丽的羽纱低垂着,就要落到地上。
沉宴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却发现腿脚都已经坐麻了,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这一晚他处理了小山一样高的折子。
从关山郡的反复加急请求赈济,到百官上奏请求严查杀破狼三星。沉宴每一封都慢慢翻过去,加以批注标红。
有人为君,是食百姓之血肉,贪求痛快一世;有人为君,却是以自己的血肉供养着盛世清平,让万千苍生的安居乐业建立在自己的尸骸之上。
只是......也只是自己的尸骸。
想到奏疏上写的那些内容,沉宴微微笑了一下:他是万不会连累楚渊的。
“陛下......”
见到他走下台阶来,候着的老监赶紧为沉宴奉上外披:“您去睡一会儿罢。还有一刻钟上朝。”
沉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披风。
“不必了。”他淡声说:“朕走一走。”
于是春元又递过提前熬好的参汤,否则这么夜夜通宵看折子,只怕没等到肃清朝野的那一天,沉宴就要自己先撑不住了。
“春元。”
沉宴慢慢在院落中走着,这间负暄阁是他做太子时就常常来读书看典的,只是其中的景物,沉宴时常有种愈看愈陌生的感觉。
好像他曾经在这里做过某桩事,见过某个人,但是细想又想不起来了。
这种模糊朦胧的感觉并不好。
沉宴极轻感叹着:“朕才二十五岁,记性就已经开始不行了。总是忘这忘那的。”
“怎么会?”
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伺候着沉宴的老监微微笑着:“陛下记性是几位皇子中最好的。当初太傅都夸您看书过目不忘呢。”
“是吗?”
沉宴持着杯盏瓷盖的手微微一顿:“我也记不得了。”
“陛下到底大病过一场啊。”
老监轻轻叹息着:“那时候您病得人事不省,是少阁主守了您八天八夜才好过来呢。”
“哦,是吗?”
说到这儿,沉宴更意外了。他知道自己二十岁时不明原因地病过一场,但是楚渊曾经守候照料过他,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所以您说要定少阁主为观星神侍,老奴是向来不反对的。”
春元微微含笑着:“老奴知道,少阁主是真正关心您的人啊。”
沉宴微微沉默,在从前,他是很乐意听到有人与他提起楚渊的,也恨不得总把楚渊挂在嘴边。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楚渊与他愈行愈远,他也不敢再提起这个名字。
只敢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将他的面容、音色、神情,都从心底取出来细细描摹,只好像要一直熨帖进灵魂中一样。
“在哪儿?”
半晌,沉宴开口,却一点也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反倒像一个被丢弃之后又想要回家的小狗,微微低垂着眼,问老监:“当初羡鱼照顾我的地方,在哪里?赶在上朝之前,朕去看一看。”
“陛下真的不记得了?”
这下轮到春元的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采,他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苍云殿啊。陛下去求瑕台时数次经过,却从未提起,老奴以为是陛下嫌晦气不肯去。原来竟是不记得了么?”
沉宴颔首,苦笑说:“朕确实忘了许多事。”
“——但是也许去看看,就能想起来一些什么。”
惊华宫每栋楼阁都设得磅礴大气,精巧绝伦又雕梁画栋。苍云殿处在惊华宫偏南的位置,原本也是好一栋华美异常的大殿,却因为沉宴那次染病之后,废置了许久。
沉宴过去的时候,阁楼前的槿树都枯死了,只有几片光秃秃的枝丫向天空延伸着,好像是前朝的遗留楼阁。
说不出的偏寂和荒凉。
“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沉宴说:“朕自己进去看看。”
华服的君王慢慢登上台阶,手碰到玉石冰凉的扶手时,上头竟还积累着微微的灰尘。
沉宴走到楼阁面前,原本一推门就能进入,他却有一刹那的挣扎。
这是他曾经染重病时住过的地方,但是病时前后的记忆沉宴都相当模糊。连春元说的楚渊曾照料他的事也忘记了。
原本沉宴没觉得有什么在乎的,可不久前那截夹在旧折子里的染血青丝引起了沉宴的注意。
他似乎忘记了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相当重要。
如同久未还乡的游子即将叩响故居的门,沉宴攥紧了拳,又微微放松,这才走了进去。
不知道多久没有人进来的封闭阁楼,空气中一大股陈旧的潮湿味道。
摆放装饰的瓷器都已经重新打扫过了,放归了原位。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沉宴迈进这座阁楼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种无从由来的压抑和窒息。
好像有许多记忆纷至沓来,凌乱的碎片突然涌进了他的脑子里。
沉宴揪住胸口的衣襟,下意识想要退出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里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