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书悯依旧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一月三十一号。
寒冷,但是个晴天。
她跟随父亲走出航站楼,坐上靳家安排的车,准备先去位于缚龙湾的本家,再同爷爷他们一道去医院看望病重的奶奶。
她安静地倚窗偏头看沿途转瞬即逝的风景,时而有耀眼的阳光落在她眼睛上,卷睫随眨眼的动作轻轻颤了颤,瞳眸剔透似琥珀,纯洁干净,怀揣着紧张和一丝期待。
她余光瞥见靳永铖放下手机,以为是处理好了工作上的事情,便稍微扭过上半身,好奇地问:“爸爸,待会儿要见到很多人吗?”
自郁书悯有记忆起,她就随父亲靳永铖住在江川,不曾见过任何一位亲戚。
小时候问起过几次,靳永铖回答得都不明晰,只是说他自己做了件惹她奶奶不高兴的事情,为不给奶奶添堵,干脆搬离望京。
郁书悯怕待会儿见了长辈却叫不出个名,失了礼貌,落在旁人眼中,该怪父亲家教不好。
彼时的靳永铖四十出头,仍显年轻。大概是常年同古藏文玩打交道,又通书画,岁月的沉淀下,愈显儒生的气质。
那张同她有三四分相像的脸上掠过片刻的沉思,回答她说:“应该只有你爷爷和大伯一家。你姑姑还得后天才能赶回来,至于你那位小叔叔——”
郁书悯不知道靳永铖在提及靳淮铮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原先平和淡然的皮囊似被某样尖锐的东西刺痛,霎时变了,眼底晕染开怜哀的色彩,伴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不回来都是情有可原。”
郁书悯委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用“情有可原”。
将这句拆解再拼凑,兀自琢磨了几秒,不解道:“小叔叔不是父母去世后就借住在爷爷那儿,他现在不在望京吗?”
“他早搬出去了。”或许,靳永铖也不愿她知道太多的陈年旧事,又勾起笑,“估计忙工作呢。”
郁书悯没再问了。
即便她看出靳永铖有在隐瞒,只告诉她冰山一角。
往后多年,旧事如雪崩,要将她卷入其中,她才意识到,她被父亲,被靳淮铮保护得有多好。
但她又因“无知”,将锋利的刀尖对准保护她的人。
话题中断在此,又陷入寂静。
郁书悯无聊到目光再度移向窗外,过分岔道口,柏尾山庄的指示牌在她视野里一晃而过。
这本不值得留意,直到她发现,许多辆反方向而行的豪车陆续驶向那儿,她一时纳罕,正要转身问父亲“柏尾山庄是什么地方”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但也是那一刹,一辆皮卡猝不及防地出现,如斗兽场中失了心智的猛兽横冲直撞,而他们乘的车像是它的买注者要它击败的对手。
郁书悯根本来不及反应,耳边炸开爆破似的轰鸣声,剧烈的震荡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颠倒,窗玻璃四分五裂,脑内一片空白之际,她只感觉到自己落进温暖的怀抱,是她的避难地。
飞来横祸仅在眨眼之间。
车子轮胎打转了几圈,侧倾撞上护栏,皮卡的车头还抵着车身凹陷处,风雪中,灰色难闻的烟雾弥漫开,显得突兀。
路过的车子都不得不停下,反应快的人忙不迭报警和叫救护车,场面混乱。
但,世界又好像安静了。
郁书悯额角擦破皮,渗出血,手和腿几乎要挤得变形,五脏六腑都好似被震碎了般。
她意识涣散,眼皮渐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覆尘埃,失了光彩,也好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昏死过去的前一秒,她只知道,黄昏将近。
一滴滴不知名的液体落在她眼角,洇湿她泪痣,又顺颈线滑落。
是父亲的血。
她知道了,可是没来得及悲伤或难过,她阖上了双眸,呼吸变沉,变微弱。
古老斗兽场里,战败濒死的人或猛兽,死前听见的,不是救援,是遥远的,献给胜利者的喝彩。
不知过去了多久,警笛声划破天际而来。
杂沓的脚步,踩散了滴落在雪地中的血,凛冬里最秾艳的花。
*
医院太平间,寒气森森,冷空气里混杂消毒水的气味,廊道清寂。
“那小孩儿还不肯走?”一年轻警员压轻脚步走出电梯,看到护士始终守在入口。
他上半身向前倾,担忧地朝里边探一眼,只看到失魂落魄抱膝靠墙而坐的郁书悯。
冷光落在她身上,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伤口附近风干的血痕更触目惊心,同咸湿的眼泪混在一起。
她坐在那儿,破碎惨然的,像冷冬里轻飘飘从枝头坠落的蝴蝶。
灵魂葬在这个失去至亲的雪夜。
护士腿边的小推车上还放置着处理伤口的药物,闻言犯愁道:“何止不肯走,碰都不让人碰。”
话落,同情地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人的说话声,清楚地传入郁书悯耳中,可她神情木讷,那双眼黯淡无光,如死潭,激不起半点波澜。
但她的脑海中却有一场风暴,昭示将要来临的末日,她推开所有人,束手就擒地等待生命线的消亡。
她从没见过妈妈。
小时候上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