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沉沉。
马车驶到街尾,外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车夫急忙勒住缰绳,呼喊着使马儿停住,一时间马儿嘶叫,其中还隐隐掺杂着女子的惊呼声。
凉风卷起了马车前的门帘,应離忧抬眼看去,目光却忽然顿住,凝于一点。
少女坐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之上,一身正红色镶金边的衣裳,领口却是雪白的,红与白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她的脖子上挂着赤金璎珞,繁复的发髻上别着同色的钗环,眉间悬着一颗光彩流溢的红宝石,这是贵族小姐的装束。
白马仰首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她紧紧地勒住缰绳,两腿夹紧马腹,稳稳地跨坐在马背上,竟制住了这匹马。
闪着冷光的马蹄铁重重地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那一瞬间她刚好瞥过来,目光是冷冷清清的,脑后的青丝随风扬起,手环上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整个人都笼罩在浅淡的光晕中。
“小姑娘,”车夫高声斥道:“怎么看路的?”
苏绾安抚住了马儿,便利落地踩着脚蹬翻身下马,牵着缰绳领着它走到街道的另一边,这才转过身来,左手按上右手高举至顶,弯腰时缓缓将其按下。
她行的是齐国标准的宫礼。
“原本想着天色已晚,又恰逢落雨,街上行人稀少,趁此骑马游一遍京城,没曾想无意中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下次定不敢再犯。”
那声音清脆婉约,说话间从容不迫,方才的事情并没有使她慌乱。
车夫见她举止守礼,态度诚恳,心中的气愤也消了一半,还想训她两句便走,车帘后却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走吧。”
“是。”车夫不敢有半句反驳,收回满肚子的训诫,继续驾马上路。
苏绾的耳朵轻轻地动了下,慢慢地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缓缓抬起脸,看向那被风吹起的帘子后,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到。
应離忧却能看见她。
他的目光落在苏绾被风吹得发白的脸上,她的妆容清丽,眉间点着一朵怒放的红梅,脸颊消瘦了些,朱唇紧紧地抿着。
她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冷清安静,浑身都紧绷着,腰杆弯得有些僵硬,很快又低下头,维持着礼仪,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他只能看见她发髻上闪着冷光的金饰,还有被细雨稍稍润湿的乌发。
待马车驶过,她才直起腰来,没有多作停留,一脚踩上脚蹬上了马,驾马离去。
“驾——”
嗒嗒的马蹄声渐渐于身后隐去,应離忧于黑暗中注视着前方,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苏绾勒马那一幕,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
他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苏绾进了宫,侍奉于太后膝下,深宫似海,诸事难测,虽然知晓她的性情会有所改变,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她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身形消瘦了许多,个子都长高了些,眉眼像是长开了,连带着气质都有了变化。
方才看向他时,她的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上不安与戒备,不似往日的清澈。
应離忧闭了闭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这种感觉甚至趋于陌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无论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苏绾那冷郁的眼神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大雪停了那天,柳昀恰好抵达京城。
沥城有个贩茶叶的刘姓商人,城中人都称其为刘员外,年间适逢他要到京城去做生意,县太爷便出面让他带着柳昀一道上京。
好在从沥城到盛京的江流尚未结冰,一路颠簸,终于在二月下旬赶到京城。
柳昀辞别了刘员外一行人,孤身一人背着行囊,于晨光熹微中走上了城中宽阔平坦的大道。
街边的商铺脚店鳞次栉比,屋檐下坠着晶莹剔透的冰凌,台阶上堆积着未融化的白雪。
寒风不如前几日猛烈,但还是带着沁骨的冷意,从各个方向往他单薄的衣裳里钻。
他找了个模样普通的客栈,门上那印着秦叔宝和尉迟恭的春贴还是红艳艳的,门前的檐下悬挂着糊着白纸的狭长方形灯笼,上面写着联语: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客栈的伙计打着呵欠开了门,呼出的气在空中形成了一团白雾,一阵刺骨的北风迎面扑来,冷得他一个哆嗦。
好不容易缓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便瞧见了门前站在那里的年轻人。
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五官端正,又带了点南方人特有的清秀,身形偏瘦,穿着深青色的薄棉衣,冻得脸色苍白。
他背着一个破旧的杉木书箱,让人担忧这沉重的箱子要把他单薄的身体压倒,但这年轻人却站得端正,腰板挺得跟冻住的铁板一般直,神情肃然,一看便知是北上赶赴春闱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