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息冷声道:“倘若天下人人都有你这般的道心,恐怕那些国破家亡、众叛亲离者将永远一蹶不振,再难逆境求索了。”
“我非人人,人人非我。”卫绮怀顿了顿,虽然底气有些虚,却寸步不让,“正因为弟子深知天底下多的是这样国破家亡众叛亲离的苦命人,才如此庆幸家国尚在、亲友尚存,才如此看重身边触之可及的父母亲友。”
“倘若那些人与我易地而处,未必不愿同我一般选择此道。若不是他们被逼至绝地,谁又愿意逆境求索,谁又愿意杀身成仁呢?”
卫绮怀说罢,缓了口气。她方才语气太过激烈,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面红耳赤。
是她心急了。
可是她继续道:“师叔,世间真情尚没有贵贱之别,难不成道心还有高下之分吗?”
“……”
殷无息一怔,没有回答。
半晌,卫绮怀感到了几分无言的尴尬,抬手一礼,正要告辞,却听殷无息开口了:
“说得好。”
她站定,迟疑片刻,听不出他这语气里到底是喜是怒,但心里知道殷无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阴阳怪气,只道:“师叔?”
“好。”殷无息语气一派平和,他的神态极其认真,然而他下一句说出口的却是,“但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荒唐话。”
卫绮怀诚恳道:“那是因为您、还有大多的正道修士受到的教育都是要为除魔济世、匡扶正道而活。”
殷无息闭了闭眼,缓缓开口:“何错之有?”
“无错。可正因为无错我才要问,”卫绮怀道,“我辈入仙途,为何非要匡扶正道?”
殷无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吾辈即是奉行天道。”
“私以为,天之道并非如此,”卫绮怀说了个题外话,“真正的自然之道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反而那些要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善恶有报的,才是人所提出的秩序,是人之道。”
殷无息终于抬起眼睫,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淡然道,“天道人道之说,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老生常谈,适可而止。”
噫,还怪起她说的是老生常谈了,他倒是不拘于俗套。
“仁者爱人,才愿济世为公,锄强扶弱,救黎民于水火——匡扶正道,归根结底还是出于仁者爱人。”卫绮怀说,“师叔,您看,这和我的道心又有何区别呢?”
殷无息看着她。
“可要说爱人,又不免有些笼统。大爱无疆,心系众生,非圣贤不能为之。”
卫绮怀继续说:“可天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呢?我辈凡夫俗子,若真要爱人,不如先以爱具体的人、爱身边的人开始。
常言道,行为知之始,不爱一人,何以爱天下众人?一个正道之士,若是连父母师长亲友都不爱,又怎能指望他有匡时济世、拯救万民之心呢?”
“说得不错。”殷无息颔首。
卫绮怀心知自己说了一通废话,但这通废话居然得到他为数不多的肯定,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然而再瞥一眼殷无息的神情,她又悬起心来。
他的脸色并不像在肯定她。
“你之前说得很好,也算是有理。但刻意回避了一处,”殷无息望着她,双目隐隐含着几分薄怒,吐字冷淡如冰,将她伪装在大道理之下的诡辩戳破,“‘为爱人而问道’,和‘因爱人而问道’,尚有不同。”
“前者为入道所求,后者为入道之因。仁人志士视护佑亲友爱人的大道为毕生所求,正如葵花向阳,风雨无阻,即便所求无果,亦能不虚此行。总不至于动摇道心之根本。”殷无息语气严厉非常,“你则不然,你因爱人入道,视亲友爱人为大道植根之土壤。”
“世事无常。卫绮怀,倘若有朝一日你大道之土壤分崩离析,你便如浮萍飘絮。那时,你道将如何?心将如何?”
卫绮怀的脸色终于冷了下来。
“师叔此言何意?”
殷无息问得很直白:“倘若他们成为你问道之路上的牵绊阻碍,你该当如何?弃道不修吗。”
“师叔,弟子尚能明辨是非。倘若亲友爱人作恶,即便是亲友爱人,我也不会姑息养奸,纵容其作恶。”
殷无息却道:“若是他们与你离心,你又该如何?卫绮怀,你说道心并无高下之分,这句话自然无错。可人心易变,立道之本既然如此不堪一击,又何谈以此为根、修身证道?”
“……”
“卫绮怀。”
殷无息难得对她说了这么多话,见她此刻无言,神色莫测,居然一时也把握不准她的态度,不知她是终于领会,还是依旧执迷不悟。只好沉了语气,慢之又慢地道:
“情之一物,做不得立道之本。哪怕是至亲夫妻,妻子若是将自身安危寄托于丈夫予以的荣宠,也绝不长久。”
“而你将自身立道之心寄托于旁人垂怜,必将难登大道。”
“你年纪尚轻,破障而后立,为时不晚。”
良久沉默后,他听见的是卫绮怀的叹息。
那是一声回荡在大殿里的叹息。
“师叔苦心,弟子明白。”
她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