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明,大雪初霁。
九冬的荆山失了翠微,藏青而眠,似白玉无瑕玷。
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荆山洁净的空气和冷衫木香涤荡了周载月肺腑间的浑浊血腥味,沿着好像铺满了棉花厚被的曲折野径,一路跑马登上半山腰,穿过雾凇沆砀的枯藤老树冰泉、重重烟岚,眼前渐渐清晰地浮现出一座合院。
日出有曜,发肤如濡。此时东方既白的蓝色不知不觉已褪去,紫金荏苒相晕的朝霞贯日映天。
姜肆瀛长吁一声勒马,回眸一笑似春生,满天彩霞无颜色,“周载月,我们到了。”
山间的雾霭似乎要比别处更轻盈薄透,晨曦也散开好看的形状,她看着他回首时的眸子都被渲染成温柔的紫色。
他花蕊黄的侧脸匿在大片晕影里,孤峭屹立的鼻梁和唇线凌晷发光而过分的明锐了一些,与那颜色暖绵的脸庞犯了冲。
他转过头时,清晰陡折的下颌轮廓跃然描上半轮弧光,似金笔绘就的镰锷,锋棱瘦骨成。
她不禁笑得两眼眯起,暗自满脸梦幻向往,“多谢仁弟解难。”
遂放开他的身子,翻身跳下马背。
姜肆瀛随后也跃下,牵着乌骓走去开门。
行过柴扉,庭院里有墨竹、梅树等秀植,山野之木,其枝纵横,未经修剪。
周载月眼光一亮,四顾整座洞天福地,皆为山石溪水、花草嘉木所建,有居住过的人迹。
古井边搁置着水渍未干的南瓜瓢,白梅树下的石墩凳和木桩桌上,摆着一张貌似没下完的棋盘,正北竹屋的小木窗里,飘出袅袅白烟,却未闻炊香。
姜肆瀛拉过她的手腕,带她入正厅,边道:“载月,你安心在这养伤,有人会照顾你。我西戎锦国鸠占鹊巢,颠覆了你原本江河日下的大骧王朝,可这是你我皆无法左右的现实,事已至此,但愿你能放下偏见和傲气,接受我的帮助。”
周载月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一想到一夜之间,痛失家国,刚平静下来的心潮便又暗涌了起来,如鲠在喉,无语凝噎,只点了点头。
姜肆瀛立刻倒了杯温茶,端来递给她,她接过木盏的脏手微微颤抖,神色微不自然,一干而尽,借涤烦子浇浇躁心。
姜肆瀛转头看向那间飘着白烟的侧室,提高声调喊:“雪尽,过来。”
少顷,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长相清丽脱俗的白衣少女笑吟吟着从里走出来,她的个头甚为娇小,与其面前的两位相形见绌,小小一只,盈盈一握,似雕鸢与雉奴共处一窝。
少女一头柔顺的青丝半绾成双环髻,散垂余髾于腰后,发尾上束了条红缨,一张生得粉雕玉琢的鹅蛋脸,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水珠沾湿了笑口似一抹桃花含露华浓,颊边微现梨涡,虽年纪幼小,弱质纤纤,身材尚未长成,却已现美人素胚。
跟一身血、两脚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周载月简直一个玉软花柔、云轻柳弱、出水菡萏颇秀发;一个青松落色、尘凝雁翎、广寒斫去桂婆娑。
雪尽的童音似雨中山果落,清清绵绵又有熟透的甜润糖分:“爹爹放心,这位漂亮姐姐就交给小雪,一定会治好她的。”
她说完便上前牵住周载月的手向暖室走去,忙关上门,又回身去关严实窗子。
湢浴中,温香细细,水汽氤氲。
爹爹?
周载月扬了扬眉,面上沉静如水,心下却微有波澜。她一边褪去腥污的战袍,一边心猿意马。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姜肆瀛该比自己小一岁,应正值弱冠之年,没想到他闺女都养这么大了?
记得当初他于十三岁那年离开祈宁宫,被锦湛王嬴克终接回秦州,难道?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竟就娶妻生子了?西戎锦国的民风这么开化吗?
周载月又细一琢磨,脑海里回荡起姜肆瀛的话语,“我要,将你藏起来……”
她微微一怔,不由得扣紧了伤指,窘迫得面颊发烫。
她摇了摇头,不愿去想,突然烦躁,内心世界甚至在刚才无端浮现出来的画面上猛戳了几枪,真该死啊!她可不屑当插足别人美满家庭的破三儿!走投无路被迫求助的也不行!
哪怕周载月什么也没做,但这种特殊而敏感的情况一旦发生,诸如“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怨言,势必堵不住口,止绝于耳。
若他的妻子找上门,届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用她自个动手,雪尽她娘会逮着她摁头漆身吞炭的。
况且周载月完全不知道姜肆瀛真正有何目的,老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能在锦军中混得风生水起,被心狠手辣的锦初皇提拔为统帅,一定有所图谋!
她眼睫微闪,乱臣贼子居心叵测,此地不宜久留,须尽快跑路。
“月光光,照河塘,骑竹马,过横塘,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牵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雪尽则自顾自地活泼蹦跳着,东捣鼓捣鼓杂碎花瓣,西翻找翻找瓶瓶罐罐,嘴里哼着小曲儿,好不快活。
周载月单手环胸,另一只胳膊肘垂直于手背上,微侧头,长指扶额半遮面,打眼观瞧着雪尽的身形,作沉思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