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范州市总是潮湿的,黄梅天笼着这座城市,好像是把空气都凝固起来,从头顶的天空里织起一道透明但僵硬的罩子,牢牢把阳光堵在外面,只留有一些残余的暖热钻进来,棉絮一般迷濛的质地,让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没人爱五月的范州市,肖儒明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也不例外。
从接到通知的那一刻,他一直惧怕这一天的到来,说是惧怕其实不完全对,他心里不自觉地藏起了一份期待与好奇,但更多是一种面对未知的焦虑和恐慌感。肖儒明不喜欢生活里的变数,不喜欢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施展拳脚,他是展不开的。为了避免那些未知可能带给他的慌乱,他从三天前就开始一遍遍排演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何去应对,如何去改变形势让自己始终处于上位,哪怕是说什么话摆什么表情这种细致入微的事,他都对着镜子演练了无数遍。
但他仍然心里没底。他左手提着公文包,小拇指不受控制地敲打着手柄的接缝处,右手则是攥起收进西服口袋里,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掌心渗出的冷汗,他不想让人觉得他脆弱。
隔夜的雨夹杂着柏油马路的味道钻入他鼻腔,凝聚成一种沉甸甸的知觉,肖儒明没来由地觉得肚子里空空的,不是饥饿,更是觉得自己只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因为紧张他早上只是草草吞下了半杯咖啡和白馒头,在妻子的监督下才又艰难地吃完了她给准备的炒蛋,她知道今天对于肖儒明来说会格外漫长,但她没法伴其左右,只能将爱与思念藏进食物里,希望能以此给他带去一些慰藉。
电话突然响起。肖儒明从口袋里掏出略显老旧的手机,是队长打来的,他缓慢吁了口长气,接通了电话。
“喂,黄队。”一张口他就发现声音很有些滞涩,像是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他轻咳两声,希望能恢复原来自信有力的声音。
“到白桥了吗?”黄宇斌浑厚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
“还有十分钟到。”
“好的。我跟小陈打过招呼了,他会在门口接应你。”
“明白。”
“你感觉怎么样?”黄宇斌声音里掺杂了一丝关切,“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审讯过死刑犯。”
呼……
肖儒明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他刚刚到了通往白桥监狱的公交车车站,将沉重的公文包放在脚边,叹了口气答道:“有点紧张,但是我已经准备好要问的问题了。”
“很好,注意态度不要太强硬,她有可能记得你,毕竟当初是你对她实行的逮捕。”
“嗯。我明白的。”灰白色的公交车远远开来,肖儒明拎起包上了车,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了下来。车上大多都是犯人的亲友,无一例外面容憔悴忧伤,甚至隐隐发灰,考虑到他们要前往的地方和看望的人,肖儒明不觉得意外。
巴士上正播报着当天的国际新闻,肖儒明头靠在窗户上,眉头紧锁,满心都是即将面对的与死刑犯的审问,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里的内容:
“2033年5月19日,美国国务卿大臣弗莱明将携妻女访华,国务总理翁仪将于范州市美国驻华大使馆接待弗莱明一家,本次非正式访问将探讨商业、经济、金融等多领域合作,标志了中美建交的关键……”
“谁要听这些有的没的啊!”坐在前面的一个肥壮中年男人大声嚷道,“我们都要去牢里了,就不能放点有意思的么!”
“爱看不看,不看滚出我的巴士!”公交车司机低吼着,透过后视镜凶狠地盯着那个男人。
肖儒明目睹着这一切,但是一言不发。作为便衣出访的刑警,他不便也不必在这种烂摊子里掺上一脚。他仍然专注地思考着过会儿的事,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黄棕色的牛皮纸质地,警局的徽章庄严地落在案卷扉页,他双眼紧紧盯着档案袋上的名字。
康月苍。
他紧紧地,紧紧地盯着,好像害怕一不留神,这三个字就会从纸上溜走一样,他感知到自己的指腹正不受控制地摩挲着略微起毛的档案袋,仿佛隔着二维的时间与空间,抚摸埋藏在过去的记忆一样。
被逮捕时春雪漫漫,康月苍的眼睛里倒映着血色与泪光,脚下躺着的是她杀害的第九名受害人。镣铐锁住她余生的自由,枷锁结束她年轻的生命,康月苍知道这些,但她只是靠在警车上,像一只破旧的布娃娃,败絮其中。
她看向几千里外,她的内里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