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狭小,密不透风,泼洒的汤药在暑天的热气中蒸腾成雾,久散不去。浓郁的药气熏得荥阳长公主眼中发胀,渐渐漫上密密麻麻针刺般的疼。
屋内一片凝寂,荥阳长公主几乎能听到自己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圈椅上,“嗒”得一声碎成细碴,而后化为无数透明的蚊蝇,在她耳边萦绕嗡鸣。
耳畔恼人的嗡嗡声慢慢变成一句清晰的话语,如魔音贯耳般循环往复,再一细听,似乎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别问了,别再问下去了。
可她不能不问。
倘若数十年来,她身旁一直躺着一只善于做戏、杀妻求荣的豺狼,而她与卢氏都是萧裕登天梯上的踏脚石。
她年少之时倾慕不已的翩翩儿郎,实则不过是镜花水月里的一团污浊的泡影......
不,不对,这说不通。
卢氏之父是德隆望重的隐世大儒,可萧裕在朝堂举步维艰的时候也不曾借过老师的东风;与她成婚之后,他已然淡出庙堂,只依制领了个驸马都尉的虚职,每日纵情书画金石,从未想要用她的势力去施展少时宏图。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此事呢?
荥阳长公主抓住心底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冀,声音中含了一丝几乎不能察觉的颤抖,“本宫再问一次,萧裕知道那夜的事吗?他知道卢氏是怎么死的吗!”
“还是说这其中......”她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手攥得死紧,却在开口之时颓然地松开,“本就有他的手笔呢?”
李嬷嬷面皮一抖,荥阳长公主红唇白肤,身形半隐在昏暗不明的光线里,映在她眼中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画皮鬼,下一瞬就要扑上来用尖利的獠牙撕咬她的血肉。
她浑身冷汗淋漓,嘴唇不住地颤抖着,才要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蓦地响起,洇湿的方帕中散开一丝血腥之气,夹杂在满室的药味中,混出了一股特有的将死之人的腐朽味道。
李嬷嬷不免担忧地抬起头,恰恰对上萧老夫人浑浊不清、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李嬷嬷慌乱的心神倏尔大定,垂首回道:“殿下明鉴,驸马对此......一概不知!”
“呵。”荥阳长公主冷笑一声,心中如塞了一把酸涩的青果,陡然冒出巨大的悲凉感来。
“李嬷嬷只这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便想搪塞本宫?”她冷冷道。
李嬷嬷额头在地面重重一磕,额心已然淤青发紫,渗出几点血丝来,她辩道:“并非奴婢搪塞公主,实在是驸马当真不知此事。他不曾做过的事,奴婢上哪儿去为公主寻凭证啊!”
“你说的也有理。”荥阳长公主语气缓和下来,眼中的威厉却未减分毫。
李嬷嬷刚舒了一口气,下一瞬就被长公主的后文惊得浑身瘫软。
“那本宫便去把当年参与过此事的青云观人,一个一个抓起来严刑拷问,总有人知道驸马有没有参与其中罢!”
说罢,她眉眼愈加凛然,起身扶住身侧女官的手臂,快步朝外走去。
推开房门的一瞬,萧老夫人年迈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公主觉得,若阿裕知道此事,他还会肯娶你吗?”
晌午的阳光刺穿半开的门缝,荥阳长公主下意识地抬手一挡,眼中忽而一阵恍惚。
数十年前的杏林春宴那日,也是这样的晴好天气,春风得意的举子们挤满了曲江,她在宴席上百无聊赖,便远远地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误了她近十年。
那时候还是个小公主的她,躲在水殿的屏风之后,听着心上人为了另一名女子,不顾前程性命,不惜触怒父皇,也坚决不肯和离另娶。
几番威逼利诱无果,连父皇也没了法子,劝她说帝京无数好儿郎,何必执着于这个不识抬举之人。
那之后数年,萧裕与卢氏仍然恩爱如初。而她年纪日长,父皇渐渐没了耐性,命人给她送了厚厚一沓名册,下了最后通牒,要她自择驸马,在来年开春之前出降。
她在寝宫中哭得不成样子,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冲动的念头,她要趁夜乔装打扮偷溜出宫,要去看一看萧裕的妻子究竟是何种模样。
那一年甘泉行宫还未建起,山上只有各家零零散散的温泉庄子,上山的石路铺得乱七八糟,又突逢大雨,她与两名小宫女在黑暗中寻不清方向,被路面的碎石断枝绊倒,摔得浑身是伤。
她抱着腿躲在树下,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场滂沱冷雨中。
直到暗黑的雨夜里,忽而出现一线光亮。
“殿下......殿下?”
女官的问询声将荥阳长公主从回忆中拉出,她轻轻闭上被阳光刺得快要流泪的双眼,“嗯,怎么了?”
女官恭谨地扶着她,轻声问道:“殿下可要使人去青云观传话?”
荥阳长公主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
萧老夫人说的没错,当年萧裕仕途不顺,萧家又骤然听闻父皇要为她择婿,这才起了逼死卢氏的心思。
若萧裕知道此事,只怕他宁可自己殉卢氏而去,也绝不肯妥协娶她。
光阴急景之下,人的相貌会变,性子会变,唯独人格品行,入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