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伏在床板下,心如擂鼓。
面前这双靴子,墨色云缎铺底,钩藤米珠为纹,明黄色的料子裁入末端,金丝纹路泛着光泽。
无一不昭示着其主人的身份。
皇帝裴昀。
沈玥屏气敛息,手脚僵硬发麻,却一动也不敢动。她方才进来的匆忙,正好压着瓷板。只能等他离开,自己才能挪动位置,顺着密道溜回去。
裴昀在床前站定,良久未曾有任何动作。屋内空气凝滞,寂静无声。
沉默,良久的沉默。
沈玥心觉奇怪,若不是这屋内还有细微的呼吸声,她都要以为外头空无一人。
“老妖婆,没想你也有今天。”他的语调低沉压抑,听着没什么起伏,似在有意克制情绪。嗓音略带少年的清透,反倒是消解了言语中似有似无的愤慨。
【呵,这小子竟没半点长进,在哀家床前站了这么久,也就憋出这么一句话。】太后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哪怕对方根本听不见。
沈玥有些诧异,陛下和太后关系怎么这般差。差到太后昏迷不醒,陛下也要……到床前来骂一句。
她曾听人说起过,当今圣上的生母并非太后李兰珠,而是淑妃。淑妃为人低调,却独独与当时的荣妃李兰珠交好。可不知何种缘故,最后她竟然自尽于寝宫。
李兰珠膝下无子,念及多年的姐妹情谊,便把淑妃的孩子裴昀领到自己身边抚养。好时时看顾照料,以免受了委屈。
有传闻说,裴昀虽然并非太后的亲生骨肉,但却亲如母子。也有人说,裴昀只不过是太后扶持起来的傀儡皇帝。
至于真相如何,众人不得而知。
就沈玥目前所见,似乎两种情况都不太符合。
“这种气息奄奄的样子,倒不像是你的风格。”裴昀自顾自低语,“常言都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般蛇蝎心肠,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吧?”
【不牢他挂心,哀家的命可硬着呢,不然当然早死在冷宫中了。】
沈玥看不到太后的神情,只听得语气。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太后和陛下这关系,究竟是算好还是不好呢?
那头裴昀还在喃喃自语,不知是否因为以前在太后压抑太久,这会儿竟有说不完的话,竟然声情并茂地控诉起太后的的历数过往。
比如八岁那年,罚他在寒冬腊月,饿着肚子跪了三个时辰。天寒地冻之下,几欲昏厥,四肢僵劲不能动,才被传话的宫女扶起。
【那是因为他念书不专注。哀家本来只是想罚他跪半个时辰,哪晓得何老头突然找我议事,便耽搁久了些。】
再比如十二岁那年,无人记得他的生辰,只有一个小太监亲手为他煮了碗长寿面。第二天他居然被太后拖出去乱棍打死,活活死在了血泊之中。
【那是三皇子母妃安插进来的间隙,当时太子之位悬空,指不定要害他性命。】
再比如十五岁那年,他试着跟太后商量,想要独自处理正事,却被毫不留情地当面驳斥。至今朝臣大多只听太后的话,而非他这个皇帝。
【朝中那几个都是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若没有哀家看顾着,这小子肯定要被牵着鼻子走。】
裴昀抱怨一句,李兰珠便回上一句。这一来一往间,沈玥总算听明白了。
这两人的嫌隙颇深,怕是隔着十几年的误会。
沈玥趴在床底,只等裴昀把话说尽。哪曾想,陛下这肚子里的话,竟然开了闸门似的滔滔不绝。听得沈玥头昏眼花,差点枕着胳膊在床底打起瞌睡。
大意了。她没想到陛下竟然……是个话痨。
说到中途,裴昀突然停顿了片刻。就在沈玥以为他已经说完的时候,他忽然道:“十六岁那年,你把我丢去战场,是希望我死在那里吧。”
太后陷入了沉默。沈玥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她抬起头来,等待着回答。良久,耳畔终于响起一道声音:
【是啊,那时哀家确实想要你死。】
裴昀听不到她的回答,仍自顾自说着:“我知道,母妃的死与你脱不了干洗,总有一天朕会亲自弄清真相。”
“所以你别这么轻易就死了。”
裴昀丢下这句话,就没了声息。
随后传来关门声。一片寂静。
沈玥愣在原地,对于今日听到的话语止不住地震惊。在这时,她的脑内凭空落下一阵长长的叹息。
“太后娘娘?”沈玥试探着喊道,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皇帝与太后的纠葛,不是她一介不相干的人能给轻易妄言的。她定了定神,打算把今日听到的内容尽数烂在肚子里,就当从未听过。
沈玥挪了挪身子,按下瓷板的机关,拨开圆环,钻入密道。她顺着原路返回,太后除了指路,再没多说一句话。
扒开出口,微光乍现,有些刺眼。沈玥眯了眯眼,光线照进她的瞳孔,周遭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她拍了拍裙摆沾上的灰尘,又仔细用手帕擦拭了脸颊,看上去勉强算是正常了些。
沈玥缓缓走至宫门外,便瞧见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大道中央。
一个络腮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