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知道些什么?”宛娘咳的撕心裂肺,一双翦水秋瞳黑得惊人,精神奕奕,就像突然回光返照了一般。
傅茉糖前一刻还在觉得果然如此,毕竟是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宛娘大抵是不愿再多回想。
所以当宛娘迅速转变态度,主动问她想知道些什么时,傅茉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露出了与江采采迷茫时如出一辙的反应:“啊?”语调拖长,能看得出她的不解。
墙上的烛火明灭闪烁着,照亮了审讯那地方的坑洼斑驳。宛娘垂着头,仿佛在回忆整个案件的经过。
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却十分坦然,垂眸间有着天生的悲悯。
任谁也看不出她会是心狠手辣之人。
傅茉糖还没说话,宛娘就开始娓娓道来,如潺潺流水,虽然虚弱时不时停顿但仍是不紧不慢,对自己所做没有丝毫悔意。
“我生在端州,穷山恶水之地,年年收成不好,沙陀年年还都来骚扰一番,很多人家的儿女都活不到成年。可我家在当地经商,世世代代有了积蓄,日子倒也能过。我的阿娘本是端州有名的舞姬,千金难买一曲,后面嫁给了我的阿爹。她从不肯提起自己以前,若是不得已谈起,也是避重就轻,以过往为耻……”
所以宛娘自小就学三从,学四德,学女诫。她知礼义廉耻,也谨记着夫为妻纲。可好景不长,熙宁二年,北漠界数月未雨,沙陀族种的庄稼颗粒无收,他们又不敢正面对上安西的谢家军,只得偷偷摸摸绕过安西,竟翻越天堑相隔的鬼叫山,长驱直入端州。
彼时端州新上任的刺史急功近利,迫切想要大显身手。大战一触即发,而他暗自拦下了去安西求助的信使,妄想据险要以制胜,但他低估了沙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端州强撑了半月有余,前十日与沙陀打的有来有回,甚至杀了其一员猛将。然而沙陀一茬接着一茬,跟疯了似的,甚至踏着自己族人的尸身也要攻打端州。渐渐的,后面的端州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弹尽粮绝,只能死守。
宛娘记得那一次死了很多人,流血漂橹,那位才上任还曾拜访过她家的刺史战死了,爹爹也死了,娘亲也死了……
直到谢春生察觉异样,率两千人赶到时,端州已经十室九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宛娘活了下来,仅仅只是活了下来。
她未能如娘亲希望的那样,做个清白人家的姑娘,而是为了生计,沦落风尘。
她唾弃自己不知廉耻,却又不敢死,每日给形形色色的达官贵人陪着笑,直至年老珠黄。其实她才二十多岁,算不上老,可端州水土不养人,宛娘就算抹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风沙的痕迹。
她本以为自己会在孤独中死去。但是林二白的出现给了她慰藉,让她燃起了生的希望——她或许能找个清白人家嫁出去。
可偏偏又多出了个林一穷。他辱她,骗她,一骗就是整整八年。用数不尽的金银财富堆砌出他很爱她的谎言。本来宛娘还能自我安慰……
“我总是想着纾儿,总是念着我应该唯夫命是从,再忍一忍吧……”宛娘露出痛苦之色,似乎过去的八年里每一天都不得安生。
“可我恨啊,当初在山上当众辱我,后面无论再怎么用翡翠珠宝来粉饰,来施舍爱意,我还是觉得是在那个土匪宅子里,在大庭广众下未着寸缕。”宛娘讲起不堪回首的过往时渐渐云淡风轻,也有了一吐为快的意味。
“大人,”她轻轻唤道,抬眸对上傅茉糖怜悯的视线,轻启朱唇道:“后面就是我发现了被囚禁起来的林二白,他让我跟他走……”
宛娘不愿意,直到那时她才猛然发现——
无论她多么麻痹自己女子就应该三从四德,就应该以夫为天,她始终恨着林一穷,恨不能生啖其血肉。
就算八年的相敬如宾又如何,一个正常的,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上伤害过自己的人呢?
所以宛娘选择殊死一搏,暗自在林一穷的酒里下了药,不过是一些让人四肢绵软无力的药,药效散的很快,一柱香之后基本就探不出药效了。
但是一柱香时间对于她来说也够了。宛娘将林一穷按下了温泉,看着水面浮起了一连串的泡沫,看着林一穷四肢渐渐不再扑腾,,她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而按照她的引导,当她仓皇离开现场之后,林二白会进去对着林一穷的脑袋补了一花瓶。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还会有人割下了林一穷的头颅。
宛娘说起这些,言语中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疑问。
不过傅茉糖打断了她:“不对,你是怎么就笃定林二白会想杀林一穷?你又为什么非要拉林二白来背锅?”
宛娘吐出一口血沫,嘴角扬起了一个奇异的微笑,说:“因为我不想死!”
为了活,她可以忘记自己阿娘的嘱托,可以委身不同的人身下,可以和瞒她辱她的仇人同床共枕。她要杀林一穷,但是她不能死!
“至于怎么让林二白起杀心,”宛娘不以为然,连带着手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不过是找几个下人将他‘不小心’认成林一穷罢了。林府家财万贯,而主人又恰巧死了,而他又有一张和主人相似的脸,怎么会不心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