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章越起身。
官家急匆匆入殿连忙对章越道:“李定之言甚至是过分,是卿受委屈了。”
章越道:“陛下明辨忠奸,臣无愧。”
官家道:“朕以为李定确实轻妄了一些。”
官家这话还有维护李定之意。
章越道:“陛下,李定确非奸臣。但古往今来政治之争只有二者,一是路线之争,一者是权力之争。每一次路线斗争都伴随着权力斗争,而每一次权力斗争中都有路线斗争。”
章越这话何意,没错,李定攻击自己,你官家要解释称政见不合的路线斗争也可以。
但是政治斗争中没有单纯路线之争,每次路线斗争中都包含权力斗争。
同样就算是权力斗争,但也有路线斗争的大背景下。
在章越这番言语下,官家最后还是承认道:“确实李定有罪。”
章越道:“陛下,政治斗争中少不了寒门与权贵的站队。寒门胜了,变法便成了,否则便是败了。”
“当年曹操唯才是举,欲一举改革东汉末年的选举制之弊,但之后曹丕即位为陈群的九品中正制所坏,又把寒门上进的道给堵死了。”
这句话是对政治斗争的总结,而更进一步说,路线斗争背后有阶级斗争在。
回到章越之前与李定说的那句话,唯有新的阶层胜利了,取代旧的阶层形成新的利益集团,才算变法或革命成功。
官家知道章越接下来要说什么,执章越之手道:“朕想起昨日在经筵上听及蔡卞所言,从桑弘羊之三问有感而发!”
“朝廷日费千金,只用农税根本无力支撑,若不官山海,行专营之政,朝廷财用从何而来?”
“一旦遭遇天灾或征战,国库空空如也,如之奈何?”
“若不将财政集于中枢,一旦地方割据,又如之奈何?”
“而汉儒对桑弘羊此三问,顾左右而言他,大言仁义道德,朕觉得乃腐儒之论。”
章越道:“陛下,臣亦是如此以为之。”
“臣将天下臣民分三等,第一等是富贵望族,第二等是士民寒门,第三等则是庶民百姓。”
“但若真如商鞅驭民五术所言,穷民弱民疲民,那天下则无富人只有贫民。则不仅民穷国亦不富。若从上到下排之,就好似一个倒过来的钉子。”
“反之天下最好的,莫过于第一等人钱少,第二等人钱多,第三等人钱少。这就好似一个纺锤般。”
“而从古至今,民生疾苦,即离不开兼并,贫富不均。那就是第一等人钱多,第二等钱少,第三等人无钱。此等就如同一个倒过来的三角。”
“每每国家之困,都是第二等人滑落为第三等人。譬如耕农被迫卖田,小商贩破产,工匠失业,士人心怀怨怼。”
“熙宁新政欲破兼并,然地方官吏害此四民,使工商不振。臣不忍于此。”
官家闻言叹息道:“此根本到底在哪?”
章越道:“陛下,归根到底是生产力不足。”
封建社会的经济问题,可以粗鲁地归结于生产力不足,封建社会以后的经济问题,则归结于生产力过剩。
一个生产力不足时,中产阶级不愿意生产,不愿意生产就是要解放生产力;一个生产力过剩,则是中产阶级无钱消费。无钱消费就要政府介入实行财富再分配。
北宋面临就是生产力不足的问题。
如何解放生产力?
一个奴隶没有人身自由,农民只有人身依附,这样生产力就不能解决。
只有生产者生产出的钱,能多数属于自己的时候,才能积极地调动他们生产的积极性。
章越道:“寒门四民生产好容易出头了,官吏剥削一层,豪族则剥削一层,这便是病。”
“家里稍有些钱财,便被人盯上,当作肥羊来宰了。这不是人心败坏,而是世情如此。一个地方,别说县令等正官,一名胥吏随手便可使一户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稍有家资,唯有依附豪族或胥吏。”
官家道:“如何解之?”
章越道:“此病乃沉疴,唯有细细解之。若陛下要责效,唯有先伐党项,辽国,再回过头来革除积弊。”
官家道:“耶律乙辛奔宋也是卿所谋之一。”
章越道:“陛下恕罪,此事并臣不禀陛下,而是耶律乙辛奔宋之事,臣也不敢说是十拿九稳,臣一直以为只有三成可能,故而抱着一试之态度。但臣又担心陛下失望,故没有直禀。”
“一直到这一次耶律乙辛书信要南归我大宋,臣亦觉得难以当真,故迟迟不敢禀告。”
官家恍然道:“原来如此,若非真有此事,朕也不敢相信在辽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耶律乙辛,竟会叛归本朝。卿之谨慎确有道理。”
“可如今本朝收容耶律乙辛这等人物,日后辽国察知,向本朝索人如何是好?”
章越道:“陛下可以当真没有此事,遮掩着不报,两三年辽国不会因此问罪我们。”
“更何况耶律乙辛在书信中言辽主耶律洪基有南下介入宋与党项之争的意思。”
官家闻言失声道:“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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