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商号亦许久不曾被人提起,吕照梁乍听之下愣了数秒,直到陆向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
“愣什么神啊少东家,记账理账不是你的老本行嘛!”
吕照梁一颗心在腔里砰砰直跳,满院火把太耀眼,刺得他眼眶突然有些酸痛。他斜身倚着门栏,喃喃自语般地道:“这可不是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这当然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叶观澜迎风自立,透过习习晚风,仿佛听见了吕家院中的喧嚣声,他道,“即便有州府敕令背书,和猗顿商行作对本身就意味着凶险。何况从报中到守支再到市易,这当中又会有多少未知变数,你,我,谁都说不准。”
姜维语结:“那咱们……”
“须弥世间,大道三千,总归不只有利害算计。”叶观澜侧过首,温然笑道,“大人该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锱铢可较,人心难较。”
“猗顿兰垄断河西商场这么多年,敲骨吸髓压得底层小商没活路,俺们早受够了这鸟气。官市肯出手,俺们焉有不附从的道理!做买卖嘛,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赌了!”
挤挤挨挨的吕家宅院,一黑脸汉子说完,响应声震如雷鸣。
“赌了!”
“人活一口气,是输是赢俺们都认了!”
“跟他拼!”
风骤急,卷起遍地黄叶,弱质单薄的一片,两片,呼啸着盘旋着拧成一股黄色飓风,直冲天际浓云,撕开破晓前最深沉的黑幕。
天光披落下来。
叶观澜的发被风吹乱,白衣在疾风里,给人以随时会被吹走的错觉,细看却又那般笃定。
陆依山定定看了良久,忽然走上前,伸手拨开叶观澜鬓边乱发。
那眼神幽邃,仿佛已洞穿光怪万相,掸开迷离尘色,历经百难千险方锁住眼前人。
再也不想移开。
叶观澜察觉到他的注视,偏转脸轻声问:“怎么了?”
陆依山收回视线,指尖不易察觉地从叶观澜脸颊划过,笑笑说:“没什么,我们二公子说的在理。”神情继而变得严峻,“劳请大人告知那群商贾,此番若得其助力,先前督军帐搜罗的那些参与盗贩军粮的名单,皆可一笔勾销。早前人在江湖,有不得已处,咱家全都海涵了。”
甘州鱼虾小商,得官府作保,联手鲸吞了云商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入了高氏家主高铭的耳中。
他面色煞白,手边放着加盖猗顿印信的函笺,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第84章 收买
“如,如何?清点粮种库存,真是主君的意思?”
立在他对面的饼脸小子,本名姓郑,是高老夫人的娘家远亲,颇得高铭器重,高家下人都尊称他一声“表少爷”。
见问,郑家子哭丧着脸点点头。
“猗顿家老亲传的手信,上头还盖着主君的私章,怎么可能有假!”
高铭猛吸一口凉气,跌坐回太师椅上,嘴里念道:“这当口,主君叫清点库存是几个用意。官市前脚刚掠空云商坊,他后脚就盯上了高家的库房......难不成,”话音稍顿,高铭魂不守舍地看了外甥一眼,“他真想拉咱们共沉沦?”
别看高氏一族表面上风光无两,可早自咸德年间,先帝爷施行“汉教化民”的政策以来,由关外徙居甘州八地的部落百姓,日渐习惯了方巾长衫的汉人装扮,对皮货一类的需求大不如前。
尤当数年前鞑虏第一次犯我北疆后,朝廷对边市的管制越发严厉,高家的皮货生意每况愈下,甚而滑到了关张的边缘。
好在高铭此人,眼光与谋略俱短,但胜在肯舍出一张老脸。他比后来居上的猗顿兰还要虚长十岁,却在后者四十岁的寿宴上,公然跪地直呼“义父”,当众磕了三个响头。
这般觍颜认爹的无耻行径,极大地取悦了猗顿兰。寿宴结束后不久,猗顿兰便对外宣称,将商行名下三百顷良田交给“干儿子”打理,田租与收益也一并由他说了算。
此后,高铭彻底放弃风餐露宿的边市交易,改作了猗顿的“守财奴”。可以说,猗顿兰不仅是他的靠山,他在外头脸的给予者,更是高家赖以维系的衣食父母。
但现在,这个爹好像疯了。
高铭从不怀疑猗顿兰身为七大商之首的谋算与定力,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庆阳城口口相传的“邓通吮痈”典故,精准无比地戳中了猗顿兰的隐痛。高铭觉得,现下已不能寻常眼光来揣度这位“干爹”的心思,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完全是猗顿兰能够做出来的事。
猗顿商行这棵大树倒不倒,高铭无所谓。然而自己这只小猢狲,树倾以后何去何从,却是他不得不担忧的问题。
听到“共沉沦”三个字,郑家子急了:“舅舅,猗顿商行没了存粮还有其他出路,咱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主君是被气昏了头,您可得拿定主意,不能让高家给云商坊陪葬啊!”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高铭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这个混账玩意儿,没事去招惹那戏子做什么!让他瞧见了不该看的,没的给主君惹了麻烦。若非有阿沅那档子事,主君也不至于和咱们离心,此番也不会这么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