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飘向城市,把雨水洒出去,做一次供养和哀悼。天色是这样潮湿而未亮,冰织羊穿戴整洁,一身肃穆的黑。他要参加母亲家族一位亲属的葬礼。
空气中充斥熏香的气味。被鲜花装饰的灵柩,死者的脸像一个苍白的句号。母亲说这是抱过他的人,冰织羊没印象,却又在这一刻听到轻声哼唱。也许母亲也听到了,她忍住以往所有的不满,跪坐在人群中佯装悲伤和沉着。
僧侣的念诵,声音浑厚有力。法器代替指针,音韵响彻一秒就少去一秒。唯有诸佛菩萨的造像,永远挂着幽微而慈悲的笑。活着无比珍贵。最后她同意了,和丈夫一起送儿子出门。
18岁的冰织羊第一次独自远行,行李箱里装有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学校在兵库县西宫市,距京都120公里。生命处于有限的时空之中,但在这一天,他把饱含父母遗憾和期待的种子从身体里摘除。他将进行法医学研究而不是体育竞技。这是无垠的自由,此时会有新生,会有宁静而盛大的快乐。
最近几年,法医解剖的委托数量越来越多。
老教授向硕士毕业在即的学生们分享工作日记。冰织羊看得很认真。老教授工作超过五十年,五十年间,每年需要解剖的遗体数量翻了近15倍。在警察厅实习的高中同学透露说,每50名死者之中就有1人需要解剖。每40名需要解剖的死者之中,又有一人是“乌鸦”。这样的解剖,冰织羊亲眼看过一次,只一次就终生不忘。
稍微切开感染者的胸腹,争先恐后,粘稠的黄黑色脓样血水大量流淌。拉开皮肤,固定,看见除心脏以外,其他脏器组织全部腐败,凝成臭气熏天的浑浊粥样。
还没出现尸斑,甚至肢体还余留一点温度和柔软。可这样的感染者体内,竟然呈现死亡时间超过一周才会有的可怖样貌。这就是乌鸦病毒(raven virus)带来的骇人听闻。
由人工合成并因泄露事故而广泛传播的烈性病毒,其引起的心脏外其他脏器的腐坏是当今世界最致命的器官坏死症。生物安全等级为4级,最高级别,潜伏期可达数十年,仅在人类间传播。令感染者死于出血性休克、心肌梗塞或多发□□官衰竭。
病毒潜伏期间,感染者各项生理指标无一异常,无法进行有效检测。另感染者普遍身体素质优良,可实现人类理论自然寿命。另少部分感染群体生理机能异常卓越,海内外均有相关恶性事件报道,社会讨论热度高居不下。
冰织羊忽地想起三年级时转学的同桌。从小到大,那些仓促离开的人之中,是否有谁不幸被感染了?
不知道。
就像站在解剖台前面,要是不剖开遗体的胸膛,不检查脏器就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人直到痛苦死去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
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活在未尽的沉默中。
“解剖不仅能够查明死因,还能够帮助死者家属乃至全社会预防疾病。这份事业既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活着的人——我像你们这般年轻时,我的老师这么嘱咐我。”
这一批学生要毕业离开,老教授组织最后一次会议。
“医学诊断和治疗的速度还赶不上病毒传播和进攻的速度。被送来解剖,需要被查明死因的遗体还会增加。可能某一天,我们一如既往来到工作岗位,却在拉开尸袋拉链时看见了熟悉的面孔,那是我的脸,是你们中谁的脸。”
人固有一死。
病毒需要宿主。
为对抗死亡和疾病,人会超乎想象地团结,像万千河流注入大海。只可惜征程多艰,时间之凄凉。
冰织羊参加过毕业典礼,回到家。六年大学生活没有把他从小受父母教育养成的习惯消磨,他早起,规律饮食,做事情有序而笃定。第二周,留校助教的审批结果和老教授的讣告一并传来。冰织羊很清醒。他婉拒留校,收拾行装,隔日出发。
三个月前,一家医学研究所发来实习邀请。所长是才华横溢的庆应医学奖得主,绘心甚八。在世界上创造出新事物有助于减轻存在焦虑,值得在没有帽子的地方做一顶帽子——疫苗。绘心甚八宣告,要把“乌鸦”这种病毒研究透了,把它们漆黑发臭的羽毛从人身上拔得精光。
在他的研究所,感染“乌鸦”的人和正常健康的人共事,同吃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了深入研究,绘心甚八持续扩建团队。他已经是最具影响力的研究者,那份近乎神经质的苛刻和疯狂也让本人饱受非议——如果野心太强,创造者会变成最自私的恶魔。他会成为传奇,而我们其他人都得下地狱——有媒体指责道。
亲眼见到本人之前,冰织羊对绘心甚八怀有憧憬,也同样关心他到底会不会做出最伤人,最让人愤怒的事。天才和疯子,救济和毁灭从来只有一念之差。六年医学院生活剥离冰织羊对死亡的陌生感,但强化他的良善。意识中心的松果体保留每一个恐惧和悲伤时刻的印象。他接受这些神经活动,调出记忆就像剪辑电影一样自如。对自己说:要多去反思和质疑,要弄清可以信任的事和人,要获得自主,建立一段或几段稳固的关系。
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它是有限的。解剖台上的每一具尸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