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都走远去了,程君辞就要转身离开。
踩雪的冷声掉了个弯,一股风掀在面上,那绣着繁复花纹的锦衣忽又晃了回来,“……程大人?”
程君辞这才定睛看去,一顶轻纱三山冠,面白无须,看着年轻,嗓音却尖而略沙,是个净军。
“你……”她有些意外,囫囵点了点头,“你好。”
来人拢手站定她面前,面皮抬了抬,似笑非笑,“中京净军右都统,陈瞭。”
“户部郎中兼翰林学士,程君辞。”程君辞照葫芦画瓢。
文官向来和宦官不对付。按理来说宦官至少应当向六部官员作揖行礼,不过如今宦官一派只手遮天的情势,程君辞刚才侧身回避竟然也只能算应当。
“久仰。”陈瞭狭长的眼皮下沉黑的眼珠只是平视着程君辞,她却觉得已经被上下打量了个遍。
陈瞭似乎还想说什么,观见那边殿内住持已经起身送客,便快步向寺内去,匆忙却从容,这就是把她撂这了。
程君辞也侧脸朝里面望了一眼,萧索的院里白茫茫的雪盖反着些冷色的微亮,两个火者搀架着蟒纹玄袍之人,另有一人给他盖上镶毛领的长斗篷。
那人似乎是方才久跪,又或是体弱,总之站不太利索,间或轻咳一二声。陈瞭左右一拂衣袖上的残雪,上前递上左臂供他搭扶,右手小心撩开轿帘,就要迎着那人躬身上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规整压在官帽下的那张脸,雪白而窄,鼻梁细挺,唇无血色,稍显乏力。一双被眼睫盖住的凤眼微微上挑,不知是否沉沉往她这落了一瞥。
虽说全然褪去了稚涩,套上层凌厉的壳子,五官却没大变的,这不是宁山清又是谁。
程君辞闭紧了唇,踏步离去。
今时不同往日,上回她长公主的身份顶在那儿,对着个无依无靠的监丞示好关照,可以说游刃有余、信手拈来。十年过去,那人反倒让她觉得颇有威压了。
萧渲第二日辰时上值就看程君辞还窝在屋子里闷着,兀自把她拎去待诏居,两人煮着茶闲读些书。
“看你昨天出宫回来就像蔫儿了似的,怎么,是想家了?”萧渲一边说一边掀纸页,火炉毕剥声和粗纸摩擦的声音在蒙蒙的清晨里让人心生安定。
见人家递好了话头在寒暄,程君辞“嗐”了一声,顺坡下驴,摇头晃脑道:“过了腊八就是年,每逢佳节倍思亲呐。”
其实程君辞连现在这个身份家族同辈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
闲话着也顺便脑海里打开系统查看资料:寒门贵子,老家的兄弟姊妹不是在做些小生意就是还很年幼。关系栏里也就几个同僚,可以说背景比脸都干净。
也好,孤身一人,做事方便,不会太受制于各方势力。
她在现代也差不多,有关系尚可的父母、三两个好朋友、能糊口的工作,一人独居,乐得轻松。
其实一本书按流程过完,现实中不过大醉一场的时间,像做了场梦之后回到现实,所以程君辞很有职业精神地不会分神思念现实中的亲人。
“乐景中常见哀情,谁也躲不了,咱们只管做好分内事就是给家中添福。”萧渲也有些沉默,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是。”程君辞笑笑,把装着炒货和果脯的油纸打开,推到萧渲手边,又抬手斟茶,“远方有人可念是好事,近处有人作陪也是幸事。”
这句话倒是真,程君辞珍视朋友。
“得空递些书信、物件回去罢,家中人必定也想着你呢。”萧渲吃了把果仁,文人做派地咿呀轻叹两句,便就抛却脑后,开始啜茶细看起闲书来。
其实对于有没有人思念她这件事,程君辞一向无可无不可,整个人带着点淡然。她在许多事上很随性,不强求也不推拒。
程君辞眼珠子落回纸页上。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醒透,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翻回过去,如此反复,一张纸半段话都没读进去,就这么走着神。
她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想到昨天傍晚所见那个,明明中京内外有活阎王名声的人。
层层叠叠的黑袍下面容苍白,那清瘦的模样看着距大厦将倾也没几年光景。
程君辞心里一直都明白,书里的缘分悸动、轰轰烈烈,皆是顶着身份下人物们的必然发展,不是她的人生。而所遇见的角色们,过了她插入其中的这段搓磨,总归也会忘却前事,过好他们自己被书写过的光亮坦途的生活。
……可宁山清现在,怎么好像过得不大好啊?